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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有一次从我那平房的窗口看到了这么一幕……真叫人毛骨悚然……可是正因为我看见过这种场面,我才理解自己那些日子的行为……因为我恰好就是这样,可怕的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既不左顾右盼,又不东张西望,就这样着了魔似的奔了出去……去追这个女人……我已经记不清楚,这一切事情我是怎么干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狂奔疯跑之中以快到荒唐的速度从我身边一掠而过……我知道了这个女人的一切事情之后,知道了她的姓名,她的住宅,她的命运之后,不出十分钟,不,五分钟,不,不出两分钟,我就骑上一辆迅速借来的自行车冲回家去,扔了一套衣服在箱子里,取了点钱,坐上一辆汽车赶到火车站……乘火车走了,没向镇上的官员请假,也没找个人来代替我行医,屋子也没上锁,就扔在那儿不管了……仆人们围着我,那些女用人一脸惊奇,连连发问……我一句话也不回答,头也不回……便乘车到火车站,坐下一班车到城里去……这个女人踏进我的房间不过一个小时,我就把我的全部生活抛在身后,像个马来狂人似的奔到一片空虚之中……

  “我笔直向前跑,用我的脑袋去撞墙壁……晚上六点钟我到达城里……六点十分我赶到她家里,让用人给我通报……您可以理解,这是我所能做的最荒唐、最愚蠢的事情……可是马来狂人在狂奔的时候是睁眼睛,他看不见自己在往那儿跑……几分钟之后用人出来了,彬彬有礼,冷淡地说……夫人有点不舒服,不能见客。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门……又绕着这幢房子转了一个小时,着了魔似的还抱着这样一种荒诞的希望,她说不定会来找我……最后我才在海滨饭店要了个房间,带着两瓶威士忌到房里去……这两瓶酒和双倍剂量的安眠药帮了我的忙……我终于沉入梦乡……这昏昏沉沉的睡眠是我在生死之间狂奔时惟一的休息。”

  船钟敲响了。有力地敲了两下,那饱满的声音仍在像一池死水似的几乎静止不动的空气里振动,然后消失在龙骨下不断溅起的轻柔的水声之中,这水声一直执拗地伴着这个人情绪激昂的说话声。黑暗中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想必吓了一跳,他的话戛然而止。我又听见他的手伸去摸酒瓶,又听见轻轻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然后他仿佛平静了下来,声音更加坚定地又开始说道:

  “从这一瞬间开始,以后的时间我没法向您叙述。今天回想起来,我当时一定在发烧,反正我非常激动亢奋,近乎疯狂——正如我刚才跟您描绘的那样,是个马来狂人。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我到达城里的时间是星期二夜间,而到星期六——我在城里才听说——她丈夫就要乘‘伊比利亚半岛及东方航运公司’的轮船从横滨来,所以说只剩下三天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三天时间来下决心,找人帮忙了。请您理解这一点:我知道,我必须立即帮助她,可我连跟她说句话都不可能。我急于想要为我可笑而又疯狂的举止向她赔不是,恰好就是这种迫切愿望,驱使我继续向前。我知道每秒钟都非常宝贵,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可是我连接近她,哪怕只在她耳边说句话,给她做个手势的可能也没有,因为恰好是我穷迫不舍的激烈蠢笨的神态把她吓了一跳。就仿佛……啊,您等等,……就仿佛一个人追在别人身后,想警告那人有凶手想杀害他,可是被追的人反而把警告的人当成了凶手,继续向前跑,直到毁灭为止……她只把我看作一个马来狂人,紧紧地追着她,想使她受到屈辱,而我呢……可怕的矛盾恰好就在这里——我根本不再想那桩事了……我已经心力交瘁,我只想帮助她,只想为她效劳……为了帮助她,我简直可以去杀人,去犯罪……可是她,她对此一无所知。我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就马上跑到她家里去,听差站在门口,就是脸上给我揍了一拳的那个听差,他远远地看见了我——他大概是在那儿等我——马上一闪身溜进门去。说不定他只是进去悄悄地为我通报……说不定……啊,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真折磨得我好苦啊……说不定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来接待我……可是我一看见那个听差,就想起了我的耻辱,于是我不敢再去访问这个女人……我的双膝不住地哆嗦。走到门坎前我又扭转身走了汗去……我走开了,而她也许正在同样痛苦的煎熬之中一个劲地等着我呢。

  “我不知道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什么事情好做,这个城市在我的脚下像人焰燃烧似的发烫……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马上叫了一辆汽车,去见副总督,就是当年我在我们镇上抢救过的那一位,我让仆人给我通报求见……我的外表想必已经带上一点使人感到惊愕的东西,因为他看见我的时候,目光里露出一些惊讶,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也含有若干不安,……说不定他已经看出我是个马来狂人。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请求调到城里来工作,我在原来的岗位上已经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必须马上换换地方……他瞅着我……我没法向您形容,他瞅我时的那副神气……就像大夫在打量一个病人……‘神经崩溃,亲爱的大夫,’他于是说道,‘这种情况我非常了解。好吧,这事可以安排;不过请您稍为等一等……咱们就说稍等四个星期吧。……我先得找个人来接替您的工作。’——‘我等不及了,我一天也等不了,’我回答道。他又用那种奇特的眼光注视了我一下。‘非这么办不可啊,大夫,’他神情严肃地说道,‘那个镇上总不能没有大夫啊。不过我答应您,我今天就开始办理这件事情。’我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我是一个被人出钱买来的人,是个奴隶。我全身细胞

  都奋起反抗,可是这位圆滑老练的副总督抢在我的前头说,‘您已经长久不和人们交往,大夫,长此以往是要得病的。我们大家都不胜惊讶,您从不进城,从不休假。您需要更多的社交活动,更多的兴奋刺激。您至少今天晚上得来,我们今天在政府大楼里举行招待会。您将看到全区的头面人物,有些人早就想认识您了,他们常常问起您,希望您到城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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