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茨威格 > 艾利卡·埃瓦尔德之恋 | 上页 下页


  醒来时她看到床上有一张风景明信片。上边只有用强有力的笔体写的两句话,都是给陌生人寄赠明信片时写的那些话。但是她把这两句话视为礼品和幸福,因为这是他写的话。微不足道和不引入注意的现象激起了她对实际情况的大量猜想。因此她觉得这种爱情不仅应该如同一道柔和的光辉照耀四周,使一切发出亮光,而且这种使人容光焕发的感情沉醉非常之深,它就像是无生命和无灵魂的东西在内心烧得通红时似乎从内部发生的一种闪光。早从少年时代起,恐惧地生存和缄默孤寂的低沉感受就教育了她,不要把事物看作是冷淡的和无生命的,而要看作是默默无言地听她诉说的朋友,可以倾诉衷肠与柔情的朋友!书籍、图像、风景、乐曲,都对她说话。而她一直还有儿童的虚构才能,能够在绘画的身体里,也就是在无灵魂的东西里,看到欢快活跃和色彩缤纷的真实。在爱情来到她身边以前,她孤寂的节日和幸福就是这个样子。

  因此,明信片上那几行黑色字体对于她也就成了一件大事。她读明信片上的话,带着他的声调里那柔和并且富有音乐感的重音,就像他经常这两句话那样。她想赋予自己的名字以只有温情语言才讲得出的那种暗含甜美的吸引力。在对她的亲属所用的冷静的,简直是尊敬的表现形式的句子里,她竟谛听到了隐藏其间的清脆的爱情弦外音。她非常缓慢和耽于梦想地拼读这几行字,致使她几乎连这几行字的内容都又忘记了。而内容并不是不重要的。她确实想告诉他,他们计划中的星期日郊游能否进行。还有两句不大重要的话是为他们在一个早已谈妥的音乐会里共同出场演奏而写的。然后便是友好的问候和草体的签名。但是她把这几行翻覆去地一直读,因为她相信,从这几行字里她听到了强烈而紧迫的感情。然而那只是她自己的感情的回音。

  这场爱情来到艾利卡·埃瓦尔德的身边,并且把最初的光辉送到她苍凉冷漠的少女生活中来还没多久。因此这场爱情的故事是安静的和平凡的。

  他们是在一次社交聚会中相识的。她在那一家教钢琴课。但是她庄重大方的言谈举止赢得了全家的厚爱,以致从此以后她完全被看作这一家的朋友了。而他是应邀到这一家参加社交聚会的,并且可以说作为Piecederesistance(主客)的。这是因为尽管他很年轻,但是作为提琴高手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名气。

  周围的人也都热情地支持他们互相了解。人们要求他演奏,于是她就得承担伴奏的任务。这简直已经成了不言而喻的事。那时候他就最早注意了她,因为她能很深刻地理解他的意图,这使他立即联想到了她的人品的高雅和诚挚。所以他们在演出之后,喝彩声还没停止的时候,就在一起交谈数语。她只是略微颔首,完全不引入注意地轻微颔首。

  但是事与愿违。人们没有那么快就给予他们自由。他只能偶尔用斜视的目光打量她很高而易弯曲的身材,偷偷地接受她深暗色眼睛羞怯而又赞佩的致意。他们的谈话消失在人们强迫他们接受的粗俗举止和礼貌行为之中了。然后又来了一些新人,又进行了很多种娱乐活动,使得她几乎忘记了约会。但是当所有的活动都已结束,她要离去的时候,他突然站到了她的身边。他用柔和而拘谨的声音问她,他是否可以送她回家。一时间她感到束手无策,然后才用笨拙的借口谢绝他的效劳,这使他能轻而易举地贯彻了自己的意志。

  她住在市外郊区相当远的地方。因此在那个朗朗月色之夜里他们走的是一条漫长的路。他们之间还沉默了一段时间。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所措,而是完全由于受过完整的高雅教育的人对用陈词滥调开始交谈具有说不清的恐惧。还是从他们共同演奏的音乐作品谈起吧,干脆从艺术谈起吧。但是这不过是个开头,通向她内心的路只有一条。这是因为他深知,所有把自己最后的珍宝如此慷慨地耗费在艺术中的人,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放在音乐之美上边的人,在生活中都是严肃的,性格内向的,因此都只对理解他们的人敞开心扉。她也真的运用她关于创作和演奏的观点对他谈了许多她隐秘的心理经历,她从来没有对人吐露过的心事以及某些她自己至今没有意识到的事。后来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当时她是怎么克服了她那种不变的,几乎是过分谨小慎微的矜持。就这样他与她后来更为接近,于是就成了她的朋友和知心人。这是因为在那个晚上她觉得出现了一个艺术家,一个进行创作的人。他还像一个从未进入生活,而是生活在远方的强者。他是难以接近的和超群出众的。他是一个理解人的人,是一个人们对他不必隐瞒任何事情的善良人。迄今为止只有纯朴的人进入了她的生活范围。对于那些让人如同面对作业题的学生那样进行分析和计算的人,她就像一个保守的和满怀成见的宗教法官。她觉得他们是陌生的,简直是可怕的。当时那是一个寂静和晴朗的夜晚。在这样宁静的夜间,如果二人同行,没有人偷听,没有人干扰,只有房屋的浓重阴影压在他们的话上,于是他们没有回音的讲话声就在寂静中随风消散了,那么,他们就会互相充分信赖,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那样。那些在白天纷繁杂乱的不安定中没受到注意就沉落下去的思想,到了晚上一得到轻微的震动,于是这时候都从深沉之处苏醒过来了。这些思想于是在人们并非刻意要说的情况下都变成了讲话。

  这次孤寂冬夜里的漫长行走,使得他们彼此靠近了。当他们彼此伸出手来要分别的时候,她不知所措地把苍白而冰凉的手指长时间放在他强有力的手里,就像是忘记了似的。然后他们就如同老朋友一样分手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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