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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老人瞧着自己替于絮尔布置的那间多朴素多可爱的卧房。地下铺着一张并不贵重的绿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糊着蓝灰色的纸,印着蔷薇花和绿叶;朝着院子的窗上挂着粉红镶边的卡里哥布窗帘;两个窗洞之间,壁上有一面长镜,底下是一张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个塞夫勒窑的蓝瓶,那是于絮尔平日插花的;壁炉架对面摆着一口细木镶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铺的是旧波斯呢毯,挂的是波斯呢面子,用夹丝毛料作里子的帐幔;床是十八世纪通行的那种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线的柱子,顶上雕着一簇簇的羽毛做装饰。壁炉架上的摆钟,座子是贝壳做的,用象牙拼成许多图案;壁炉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烛台,大镜子和四面堆花的边:那些颜色,调子,做工,都很调和。又高又大的衣柜放着于絮尔的内外衣衫:两扇柜门上用各种现在已经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风景画,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带绿的。室内有股幽香。每样东西都安排得极有条理,极其和谐,谁见了都会欣赏,即使象米诺雷-勒弗罗那样的俗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我们尤其可以看出,于絮尔对周围的东西多么看重,对这间与她儿童和少女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屋子多么喜爱。

  老人为了不露痕迹,故意把室内的陈设看了一遍,发觉从于絮尔的窗子里的确望得见波唐杜埃太太的屋子。他头天晚上已经盘算过,既然知道了于絮尔初动爱情的秘密,应当怎么应付。以监护人的资格去当面问她是不妥当的,不管是赞成是反对,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决意先把年轻的波唐杜埃和于絮尔双方的身分与处境,仔细考虑一下,再看要不要趁这股感情还没达到欲罢不能的阶段,就把它压下去。这样谨慎周密的态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边为了磁性感应的事情,心绪还没定下来,一边把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瞧着,想借此看看挂在壁炉架旁边的历本。

  “这些难看的烛台太重了,你这双美丽的小手怎么拿得动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镶铜烛台掂了掂分量,瞅着历本,把它拿了下来,嘴里说着:

  “这也难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干吗挂这样恶俗的历本?”

  “噢!干爹,别拿走啊。”

  “明儿我另外给你一本。”

  他揣着这赃证下楼,关着门呆在书房里,找出圣萨维尼安的节日:梦游的女人说得不错,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个小红点儿;米诺雷的本名神圣德尼,和夏勃隆神甫的本名神圣约翰的节日,也各有一个记号。点子不过针尖大小,梦游者不受空间和种种阻碍的影响,居然看到了。老人把这些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对于他比对谁都意义重大。证据确凿,怎么能不信呢?打个比喻说,他心中那堵坚固的墙突然坍倒了;因为他的生活素来根据两个原则:一不关心宗教,二不相信磁性感应。感官原是纯粹的生理组织,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释清楚的;磁性感应却证明某些知觉的终极竟可与“无穷”相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于推翻了斯宾诺莎的坚强的论据:斯宾诺莎认为有限与无限这两大原素是不能并存的,现在却变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尽管承认物质的可分性与活动性有多么了不起的力量,总没法承认物质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再把这些现象归结到某种学说中去,把它们跟睡眠,异象,光线等等作比较。他的科学理论是以洛克和孔狄亚克派的主张为基础的,如今是整个儿崩溃了。空洞的偶像既然被砸烂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着动摇。所以在信仰旧教的儿童与伏尔泰派老人的斗争中间,于絮尔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在坍毁的堡垒里头,在那些废墟之上,有一道光在那里闪闪发亮。还有那段祷告在那里发出嘹亮的声音!然而固执的老人看到自己旁徨,大不满意。他虽然动了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终在那里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经动摇,他已经改变了,一味深思默想,念着帕斯卡尔的《杂感集》,博叙埃的《新教教义游移史》,波纳尔,圣奥古斯丁等等的着作;也想搜罗斯威登堡和圣马丁的书籍,①这是巴黎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义在米诺雷心中建立的大厦已经到处开裂,只要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就会全部瓦解。等到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教的怀抱了。好几次晚上,于絮尔坐在一旁,老人一边和神甫玩着西洋双六棋,一边提出些问题,使夏勃隆听了很奇怪,觉得和老人平时的主张相差太远了;因为上帝为了超度这颗卓越的灵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显灵的事吗?”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游戏,问神甫。

  “十六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卡尔丹,②说他曾经见过显灵的,”神甫回答。

  “凡是学者们注意过的显灵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普洛丁的着作又读了一遍。③我现在问你,以旧教徒的立场来说,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死后能回到世界上来看活着的人?”

  ①波纳尔(1754—1840),意大利政治家,拥护旧教甚力。圣马了(1743—1803)为梅斯麦的信徒。

  ②卡尔丹(1501—1579),十六世纪意大利医学家兼数学家;但惑于星象学及各种神秘学说,但非真正的哲学家,更非如巴尔扎克所说的大哲学家。

  ③普洛丁,三里纪亚历山大城的神秘派哲学家。

  神甫回答:“耶稣死后就是在门徒面前显形的。教会对于教主的显灵当然深信不疑。至于奇迹,我们也有的是。”夏勃隆说到这里,笑了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桩最近的事,发生在十八世纪的?”

  “哦!”

  “是的,圣者玛丽-阿尔丰斯·德·利戈里,在离开罗马很远的地方,就在教皇驾崩的一刹那,知道教皇的死。这桩奇迹有许多证人。那位有道行的主教,把他在出神入定时所听到的、教皇弥留时的遗言,当着好几个人说出来。过了三十小时,才有专差来报告教皇的噩耗……”①

  ①见安谷·德·洛多男爵所着《圣阿尔丰斯·德·利戈里传》:利戈里主教生于一六九六年,死于一七八七年。此处所称教皇指格莱芒十三,于一七七四年九月十二日驾崩。男爵书中记载:“据若干极可靠的证人口述,自九月十一日起,利戈里主教即安坐椅中不动不语,宛如入睡。觉醒之时间,事后证明,即教皇驾崩之时间;彼时主教即对在旁侍候的修士声称:我刚才送教皇升了天。”

  “你这是放刁嚜!”米诺雷老人跟神甫开玩笑似的说。“我不问你要证据,只问你信不信。”

  神甫也继续取笑米诺雷,回答说:“我觉得显灵的事多半跟看到显灵的人有关。”

  “朋友,我不是给你上当,你对这问题究竟有什么意见?”

  “我相信上帝是万能的。”

  医生笑道:“等我死了,倘若我信了上帝,一定要求他让我在你们面前显形。”

  教士回答:“卡尔丹和他的朋友彼此就是这样约定的。”

  米诺雷道:“于絮尔,万一你受到什么威胁,只要叫我一声,我准来。”

  教士道:“安德烈·谢尼耶写过一首动人的悲歌,叫做《奈埃尔》,①你一句话就把它的感情表达出来了。诗人的伟大,就在于把事实或情感蒙上一些永远生动的形象。”

  ①法国诗人谢尼耶(1762—1794)所作悲歌《奈埃尔》,述一女子奈埃尔临终告其爱人:(大意)“……夕阳将下的时候,倘若你中心感动,朦胧出神,你只要叫我一声,我一定飞到你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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