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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别搞错了,布里吉特,我的好姐姐,我们这一切全靠了一个人,……”

  “谁?”

  “我们的朋友拉佩拉德。”

  杜托克和泰奥多兹不是在第二天即星期一,而是在第三天即星期二去赛里泽那里的,因为书记官告诉泰奥多兹,赛里泽星期日和星期一不在家,在这两个日子里他没有主顾,那是人民奉献给放荡生活的日子。赛里泽住的那座房子是圣雅各区面貌的特征之一,与蒂利埃的房子或菲利翁的房子同等重要。没人知道(的确,还不曾任命一个委员会来研究这种现象),巴黎的那些街区如何、为何在精神上和外貌上都每况愈下,日益堕落,宫廷和教会的住所,卢森堡区和拉丁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尽管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宫殿之一,尽管圣热内维埃弗的圆顶构思大胆,慈谷军医学院的芒萨尔圆顶和植物园魅力无穷!为什么高雅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复返?伏盖公寓、菲利翁和蒂利埃之类的房屋连同其房客充斥了巴黎,压倒了斯图亚特府、米尼翁大主教府、迪佩隆大主教府?为什么污泥、肮脏的工业和贫困占领了这座小山,而不是远离古老高贵的城市去安营扎寨?……一旦施布恩泽于这个街区的那位天使逝去,最下流的高利贷就取而代之。继承包比诺的是赛里泽。说也奇怪,而且值得加以研究,他们所产生的社会效益并无差别。包比诺借钱不收利息,而且有时连本金也不要了;赛里泽一点亏也不吃,从而迫使穷人努力工作,变得明智起来。穷人热爱包比诺,但他们并不仇恨赛里泽。这是巴黎金融机器的最末一个齿轮。在上层,是纽沁根银行、凯勒银行、杜·蒂耶银行、蒙日诺银行;其次,是帕尔马、羊腿子、高布赛克之辈;再其次,是萨玛农、夏布瓦梭、巴贝之流;最后,在当铺之下,是高利贷之王如赛里泽之流,他在街头巷尾撒下罗网,一个不漏地扼住所有贫困潦倒的人的喉管!那件有肋形胸饰的礼服该能告诉您,那个两合公司和法院第六庭的漏网者的破屋子在什么地方。

  那是座被墙硝侵蚀的房子,返潮的墙上一块块绿斑,臭烘烘的象那些人的面孔,它坐落在母鸡街的拐角上,一个最末等的酒店装饰着它的门面,店面漆成粗劣的血红色,红色平布窗帘,铅面的柜台,门窗装护着吓人的铁棍。

  门的上方晃动着一面丑陋的反射镜,上书:公寓,带家具出租。墙壁上纵横交叉的铁条说明这座楼房极不坚固。这座房子属于酒店老板,他住着底层的一半以及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寡妇波阿雷太太(娘家姓米旭诺)经营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即二、三、四楼,住的尽是些最落魄的大学生。赛里泽住着底层的一间和夹层中的一间,由一座内部的楼梯上去,楼梯从一个铺有石板的污秽不堪的天井采光,天井里冒出一股股恶臭。赛里泽每月付给波阿雷寡妇四十法郎,包了午饭和晚饭。这样他作为她的寄膳客人,就笼络住了这个旅馆老板。他为酒店老板提供了大笔生意,零售利口酒,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赚进许多钱,这样也就笼络住了酒店老板。赛里泽星期三开始他的买卖:夏天早晨三点,冬天早晨五点,他那可憎的买卖的开门时间取决于中央菜市场开门的时间,因为他的许多主顾都要去中央菜市场。卡德内先生的酒铺赶在他前面开门。卡德内先生想到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是赛里泽给他招来的顾客,便仅以每年八十法郎的租金租给他那两个房间,还立了一张为期十二年的租约,只有赛里泽有权每过三个月中止租约,并且不付补偿金。卡德内每天亲自给他那个尊贵的房客送去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佐餐。赛里泽手头拮据时只要对他朋友说:

  “卡德内,借给我一百埃居,”就能如数借到,他也总是毫无差错地还给他钱。据说,卡德内有证据说明波阿雷寡妇交给赛里泽两千法郎,这大概能够解释自从他带着最后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和杜托克的庇护在这个街区立足以来买卖进展之迅速。卡德内出于贪心——这种买卖的成功更激起了他的贪心——年初以来就向赛里泽建议提供给他两万法郎资金,赛里泽借口买卖有风险,不顺利时会导致合伙人之间的争吵,拒绝了这个建议。他只能出六厘利息接受这笔资金,“而您在您的行当里赚的钱比这个多。……等过些时候有个正经买卖咱们再合伙不迟。一次好机会至少要投入五万法郎,等您有了这笔钱咱们再谈。……”

  赛里泽把那座房产的事告诉泰奥多兹,是在弄清了波阿雷太太、卡德内和他三人无论如何也凑不齐十万法郎以后才这样做的。这个放短期高利贷的人在这座破屋里十分安全,必要时还能得到帮助。有些早晨,常有六十至八十个以上的男人女人来他这里,有的呆在酒店、有的呆在走廊、坐在楼梯的梯级上,有的在办公室里。不过,疑心很重的赛里泽从来不让六个以上的人呆在他的办公室里。先来的人先排上号,每个人只有等轮上号才能进去,酒店老板和他的伙计在男人的帽子和女人的背上写号。人们互相卖号,前头的卖给尾巴上的,就象广场上的出租马车一样。有时候,中央菜市场里的买卖需要付现款,一个前面的号能卖一杯烧酒外加一个苏。从赛里泽办公室里出来的人先叫了后面的号,于是引起争执。卡德内喝止他们,说:

  “你们把自卫队和警察招来就痛快了,他会关铺子的。”

  他就是对赛里泽的称呼。在白天,一个家里没有面包,孩子苍白消瘦的不幸妇女走投无路,来这里借十个苏或二十个苏。

  “他在家吗?”她这么问酒店老板或他的大伙计。

  卡德内是个矮胖汉子,穿着蓝衣服,戴着黑袖套,身上一条酒店老板的围裙,头上一顶鸭舌帽,这么答道:

  “他跟我说过您是个正派女人,叫我给您四十苏。您知道您该怎么办?……”

  他这么说的时候,在那些可怜的母亲眼里简直是个天使。

  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受到祝福!就象往日人们祝福包比诺一样。

  星期天早上结帐时,人们咒骂赛里泽,星期六为还本付息而干活时,全巴黎在骂着他!但是,从每周的星期二到星期五,他是老天爷,是上帝。他所呆的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本是二楼的厨房,天花板上刷过石灰的椽子带着烟痕。沿墙壁放着些长凳,砂岩块铺的地板既吸湿又返潮。壁炉的通风罩还在,壁炉却被一只铸铁炉取代了,天冷的时候,赛里泽就用这炉子烧煤取暖。通风罩下面铺有半法尺高、一图瓦兹见方的地板,上面搁着一张值二十苏的桌子和一把木椅,椅上有一只绿色的圆皮垫。赛里泽让人把他身后的墙壁装修成船上板壁的式样,周围围上一个白木小屏风,挡住从窗口和门口吹来的风,这个两面屏风还能让他得到炉子的热量。窗子里面装上了巨大的护窗板,护窗板包了铁皮,用一根铁棍别住。门上也装有同样的甲胄。房间深处的一个角落有一座螺旋状楼梯,那原是一家已被拆除的商店里的,卡德内从夏篷街把它买回来,让人装在这里,并取消了中二层与二楼之间的所有通道,赛里泽还要求砌死了中二层开在楼梯平台上的门。这个住处成了堡垒。上面,此人卧室里的全部陈设,就是一块以二十法郎买来的地毯,一张寄宿公寓的房客用的床,一个五斗橱,两把椅子,一座扶手椅,一只写字台式样的铁钱箱,那是一个出色的锁匠的作品,淘旧货买来的。他在壁炉上的镜子眼前刮胡子。四条平纹布床单,六件密织细纱衬衫,其余的东西也与这一切相称。有一两回,卡德内曾见赛里泽穿戴得衣冠楚楚,这说明,他在五斗橱的最后一层抽屉里藏有一整套化装用的衣服,穿上就可以去歌剧院,甚至上交际场,而不被人辨认出来,因为卡德内若不是听出了他的声音,准会问他:

  “有什么要我为您效劳的吗?”

  此人身上最讨他的主顾们喜欢的,是他快活的性格和敏捷的答辩,他使用他们的语言。卡德内、他的两名伙计和赛里泽都生活在最丑恶的贫困当中,保持着殡葬工在继承人面前的安详态度和老兵痞在死人堆里的冷漠;他们听见饥饿绝望的呼喊时,就如外科医生在医院里听见病人呻唤,并不为之叹息;他们就象士兵或医生助手一样说些不关痛痒的话:

  “忍耐些,振作起来,难受有什么用?你就是伤心死了又能怎么样?……人什么都能习惯,理智一点,”等等。

  赛里泽小心谨慎,把每天早上放债所需款项藏在他所坐的扶手椅夹层里,每次只取出一百法郎,放在裤腰的钱包里,而且,他只在添煤的时候才把门关上取钱、掏完钱包后才打开门。其实,他对这些来赴金钱约会的、形形色色、来自各方的山穷水尽的人们根本无须害怕。毫无疑义,正直和道德有许多不同方式,《道德专题研究》①一书除了这个社会公理别无其他基础。人可以昧着良心;可以公然违背高尚的原则;可以不顾最高的信誉,而不至于失却所有人的敬重;他甚至可以毫无信义,也不会上轻罪法庭;他可以是小偷,那也不属于重罪法庭审理;最后,就算上了重罪法庭,他还可以在苦役犯监狱里受人尊敬,表现出恶棍之间的某种道德,诸如不互相揭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等。赛里泽和他的主顾们之间绝对遵守的正是这最后一种正真品德,这也许是一种盘算,一种必要性,不过,实践这种品德仍会给人以变得伟大和弃恶从善的机会。

  ①巴尔扎克未完成的一部著作。

  赛里泽从未出错,他的那些穷人也不出错,他们相互间从不抵赖任何东西,不管是本金还是利息。赛里泽本人其实也来自平民百姓。他曾数度纠正前一个星期无意出现的差错,把钱还给某个贫苦人家,而那家人并没有发现这个差错!所以,他被看作一条狗,但却是一条忠实的狗。他说的话在这个贫民区里是不容置疑的。有个女人死了,才使他亏损了三十法郎。

  “这就是我的利润!”他对他的听众们说,“而你们还追着我嚎叫。不过,我不会为娃娃们操心烦恼!……卡德内给了他们面包和比盖特①。”

  ①一种用葡萄渣和水酿成的饮料。

  自从这件事以后(其实这也是个巧妙的盘算),两个城区的穷人提起他来都说:

  “他不是个坏人!……”

  赛里泽所理解的短期高利贷,在其与当铺所保持的比例之内,并不象当铺那样是个残酷的创伤。赛里泽星期二借出十法郎,条件是星期天上午还他十二法郎。五个星期工夫,他就把本钱翻了一番。然而,互让了结也是常有的事,而他的善心就在于,有时他只收回十一法郎五十生丁,让人欠着他的利息。当他为了收回六十法郎而借给小水果店老板五十法郎时,或是借给泥料商一百法郎以收回一百二十法郎时,他就得担风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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