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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莫黛斯特在米纳尔夫妇举办的一次盛大舞会上首次进入上流社会,当时她十六岁半,打扮恰如其名①,这个名字似乎是她一生的预言。她很愿意和比她大四岁的米纳尔小姐交往,便要求她的教父和父亲与米纳尔家经常往来。何况那里还有金碧辉煌的客厅,一派富贵气象。中庸政府②的几位政界名人常在那里聚会,其中有后来成为商务大臣的包比诺先生,还有成了科香男爵的科香先生,他原来是财政部克莱若那个司的职员,在一家药店拥有巨额股份,和昂赛末·包比诺先生一样,是伦巴第街和布尔东奈街一带的权威人士。米纳尔先生的长子是一名律师,正准备接替从一八三〇年以来弃法从政的律师出缺的位子。他是全家的天才,他母亲和他父亲都盼着给他结一门好亲事。泽莉·米纳尔原是花店女工,她对上流社会心驰神往,指望着通过女儿和儿子的婚姻跻身上流社会。米纳尔却比她明智,他仿佛身上浸透了中产阶级的力量(这个阶级在七月革命以后渗入了政权的机体),一心只想着发财。他经常光临蒂利埃的客厅,为的是搜寻有关莫黛斯特所能继承的财产的情报。他和杜托克、菲利翁都听说过蒂利埃和弗拉薇的关系引起的传闻。他一眼就看出蒂利埃夫妇对教女的宠爱。杜托克为了被米纳尔家接纳,对他竭尽奉承阿谀之能事。当圣雅各街区的罗特希尔德——米纳尔在蒂利埃家一露面,杜托克就颇为巧妙地把他比作拿破仑。原来在部机关时他消瘦、苍白、虚弱,如今则是心宽体胖、容光焕发:“您在拉比亚迪埃司的时候就象是雾月十八日以前的波拿巴,如今我看到的却是帝政时代的拿破仑!”米纳尔对杜托克态度冷淡,根本不邀请他作客,因此,那个心狠手辣的书记官便成了他的死敌。

  ①莫黛斯特在法语里意为朴素、谦逊。

  ②中庸政府,指路易-菲力浦王朝的政府。

  菲利翁先生和太太虽然清高,也不能不有所盘算,有所希冀。他们认为莫黛斯特与他们教师有缘,所以,为了在蒂利埃家的客厅自成一派,他们把女婿巴尼奥勒也带来了,巴尼奥勒在圣雅各城区也是个有声望的人。他们还带来了区政府的一个老职员,他们的莫逆之交。柯尔维尔在某种意义上抢过他的饭碗:洛迪日瓦先生当时在区政府已经干了二十年,正指望着把秘书的职位给他,作为对他多年服务的报酬,可是,这个职位却给了柯尔维尔。这样,菲利翁他们组成了有七名赤胆忠心成员的小集团。柯尔维尔家的人口也不比他们少,因此,有些星期天,蒂利埃的客厅里能有三十来个客人。蒂利埃结识了萨业家,包杜阿耶家、法莱克斯家,他们是王家广场一带的显要人物,经常应邀前来吃饭。柯尔维尔太太是这个社交圈子中最出众的女人,米纳尔的儿子和菲利翁老师则算是最高明的男子。因为所有这些人既无见解又无教养,出身卑微,表现出了各种类型小市民的可笑之处。虽说任何暴发户总有其某种长处,米纳尔是个臃肿的皮球,说话罗哩罗嗦,没完没了,拿阿谀当礼貌,俗套当才智,他泰然自若,大大方方地拾人余唾,满嘴老生常谈,还自以为滔滔善辩。那些不知所云而适用一切的字眼:进步,蒸汽,沥青,国民自卫军,秩序,民主,因素,结社精神,合法性,运动和抵抗①,威胁,等等,似乎每个政治阶段都是为了米纳尔而发明的,于是,他就恣意发挥起他的报纸所发表的见解来。于利安·米纳尔,那位年轻的律师,为他的父亲而感到难堪,不亚于他父亲为他母亲而感到的难堪。的确,泽莉发财以后变得自命不凡,却连法语也没有学会。她身子发了福,活象一个嫁给自己主人的厨娘。

  ①指当时由拉斐特领导的运动党和由佩里埃领导的抵抗党。

  菲利翁这种类型的小市民所表现的道德品质与可笑之处同样多。他在办公室一生都是下级职员,对社会上层人物肃然起敬,所以在米纳尔面前很少说话。他出色度过了退休后的关口。事情这样的:这位可敬而善良的人从来未能满足自己的爱好。他喜爱巴黎城,对房屋的排列和美化很有兴趣,是个见到拆房子就会驻足观看的人。人们会撞见他大胆地站定脚跟,扬着脸,看着泥瓦匠在一堵墙上用一根撬棒撬石头。石头不掉下来,他就不动地方;等石头掉下来以后,他才美滋滋地离开,活象一位院士见到一出浪漫主义戏剧的失败。菲利翁、洛迪日瓦之辈在规模宏大的社会戏剧里是些地地道道的跑龙套人物,类似古代戏剧里合唱队的角色。人家哭,他们也哭,人家笑,他们也笑,对于公众生活中的悲欢重弹着老调,在自己的角落里欢庆阿尔及尔、君士坦丁堡、里斯本和乌洛阿的胜利①,也为拿破仑之死、圣梅丽修道院、特朗斯诺兰街②不幸的灾祸而悲伤,痛悼他们并不认识的名人。不过,菲利翁还具有两面性,他摇摆于反对党与政府的观点之间。进行巷战时,他敢于对邻居们表明自己的观点,他去圣米迦勒广场③,同情政府,恪守职责。在暴动之前和暴动过程中,他支持王朝这个七月革命的产物。然而,一旦政治诉讼开始,他却转向了被告。这种颇为天真的“见风使舵主义”也表现在他的政治见解上,对于一切问题他都以北方的巨人或英国的马基雅弗利主义来作出解释④。对他来说,如同对《宪政报》来说,英国是个两面人,时而是个马基雅弗利式的阿尔比翁,时而是个模范国家。在涉及法国受侵害的利益和拿破仑时,他是马基雅弗利;在议论政府的过失时,又是个模范国家。他和《宪政报》一样,赞同民主因素,在交谈中拒绝与共和精神作任何妥协。共和精神,那是九三年,是暴乱,是恐怖,是农业法令。民主因素则意味着小市民的兴旺发达和菲利翁们的天下。这位正直的老人始终是可敬的,可敬二字可以概括他的一生。他可敬地把子女抚养成人,他在他们眼里始终是父亲,在家里他要象自己敬重政权和上司一样受到敬重。他从不举债。当陪审员时,他出于责任感,为听懂诉讼中的辩论而耗尽心血。他从来不笑,哪怕全体法官、旁听席和检查院人员都在笑,他也不笑。他乐于助人,出力气、出时间,除了金钱什么都行。费利克斯·菲利翁,他那个当教员的儿子,是他心中的偶像。他认为他儿子有能力进科学院。蒂利埃介于米纳尔的泰然自若的不学无术和菲利翁的毫无掩饰的愚癔之间,象一块中性的材料,然而,他伤心的经历说明他与前者与后者均有相似之处。他以平庸的言谈掩盖头脑的空虚,恰似他用一绺绺波浪式的灰发掩盖黄色的头皮一样,他的理发师为梳理这几根头发真是煞费苦心。

  ①指一八三〇年七月五日法军攻占阿尔及尔,一八三七年十月十三日攻占君士坦丁堡,一八三一年七月十一日葡萄牙政府向法国舰队投降,以及一八二三年墨西哥人民最后驱逐西班牙殖民者等历史事件。

  ②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拉马克将军葬礼后爆发人民起义,起义最后在圣梅丽修道院被镇压下去。一八三四年共和党人起义,政府军血腥屠杀了特朗斯诺兰街一座房子的全体居民。

  ③国民自卫军的集合地点。

  ④北方的巨人指俄国。马基雅弗利(1469—1527)是意大利政治家,主张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换一种截然不同的职业,”他谈到机关时说,“我会发一笔截然不同的财。”

  他见到过理论上可行而实践中不可能的良好愿望,见到过有些事情的结局与开端适得其反,他向人叙述世道不公,阴谋诡计和拉布丹事件①。“经历过这种事件的人,可以相信一切,也可以什么也不相信。”他说,“啊!政府机构是个怪物,我幸喜膝下无子,不用眼睁睁地瞅着他去坐办公室。”

  ①见本《全集》第十四卷《公务员》。小说主人公拉布丹锐意改革,却遭陷害,不得不辞去在财政部的职务。而一些平庸无能之辈却加官晋爵,弹冠相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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