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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大家把韦萝妮克放到长沙发上,为她铺好放在房间尽头的灵床。医生们低声交谈着。索维亚妈妈和阿莉娜铺好了床。

  两个奥弗涅女人的脸难看得吓人,一个念头使她们心如刀割:我们最后一次给她铺床,她就要死在这儿了!诊断的时间不长。首先,毕安训要求阿莉娜和索维亚妈妈不顾病人反对,强行割断鬃毛苦衣,给病人穿上一件衬衣。两位医生去客厅等她们采取行动。待阿莉娜捧着那件裹在毛巾里的可怕的赎罪工具进来对他们说:“太太遍体鳞伤!”时,两位大夫回到了房间。

  “您的意志比拿破仑的还要坚强,太太,”毕安训向韦萝妮克询问了几句,并得到她清晰的回答后说,“您在患病后期仍然神智健全,机能未衰,皇上却丧失了他的光芒四射的睿智。根据我对您的了解,我应该把实情告诉您。”

  “我祈求您告诉我,”她说,“您能估计出我还剩下多少气力,我需要全部生命力再活几个小时。”

  “现在只想想拯救您的灵魂吧,”毕安训说。

  “如果上帝大发慈悲让我默默无闻地死去,”她含着天仙般的微笑答道,“请相信这个恩典对教会的荣耀大有好处。我需要机智来实现上帝的一个思想,而拿破仑实现的是他整个的命运。”

  两位医生听着格拉斯兰太太象在沙龙里一样侃侃而谈,吃惊地面面相觑。

  “啊!即将为我治好病的医生来了,”她见大主教进来时说道。

  她并足气力坐起来,温文尔雅地向毕安训先生行礼,请求他为刚给她带来的喜讯接受金钱以外的酬谢;她和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带医生走了;然后,她把大主教一直留到神甫到来,并表示希望休息一下。阿莉娜留下看护女主人。午夜,格拉斯兰太太醒来,要见大主教和神甫,贴身女仆指给她看两人正在为她祈祷。她示意母亲和女仆走开,又打招呼让两位教士来到她床头。

  “大人,还有您,神甫先生,我要告诉你们的事你们全知道,大人,您第一个扫视了我的良心,几乎窥破了我的全部过去,您的隐约所见对您已经足够。我的忏悔师,这位上天派到我身边的天使,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向他坦白了一切。你们的智力受到教会精神的点拨,我想请教你们,我应如何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离开人世。你们是严峻圣洁的人,倘若上天肯原谅一个有罪灵魂的最完全、最深刻的悔恨,你们认为我是否尽到了在尘世的一切义务了呢?”

  “是的,”大主教说,“是的,我的女儿。”

  “不,长老,不,”她挺直身子,目光炯炯地说。“离这儿几步远有座坟,里面长眠着一个顶着十恶不赦罪名的不幸的人。在这所豪华的住宅里有个享有仁爱贤淑美名的女人。这女人受到祝福!那可怜的青年遭人诅咒!罪犯备受非难,我得到普遍的尊重;我是罪魁祸首,他是为我赢得极大荣耀和感激的善行的主要推动者;我欺诈行骗赫赫有功,他守口如瓶蒙冤受辱!我将在几个小时后死去,看到全乡为我哭泣,全省颂扬我的善举,我的虔诚,我的美德;他却在辱骂声中死去,眼见百姓们怀着对杀人凶手的仇恨跑来!你们,我的审判官,你们心慈手软,但我听见心里有个蛮横的声音不让我有片刻安宁。啊!上帝的手,比你们的手重,天天敲打我,仿佛在警告我罪孽尚未赎清。我的过失要公开坦白才可补赎。他呢,他是幸福的!作为罪犯,他面对苍天大地蒙垢含辱而死。我呢,我欺骗了人间司法,如今还在欺骗世人。任何敬意都是对我的痛斥,任何赞扬都烧灼着我的心。一个声音向我喊道:‘招!’你们没看出,检察长的到来正是与这个声音相契的天条?”

  两位教士,教会之长和卑微的本堂神甫,这两个出类拔萃的人垂着眼帘,静默无语。罪人的伟大和顺从使审判官心潮起伏,无法宣判。

  “我的孩子,”大主教抬起倍受虔诚生活的苦行磨练的俊美头颅,顿了一下说,“你越过了教会的戒律。教会的光荣在于使教条顺应每一时代的风尚,因为教会注定要历经千秋万代,与人类共存亡。根据它的决定,秘密忏悔取代了公开忏悔。这一取代已成新律。你忍受的痛苦已经够了。安心地死吧:上帝听见了你的声音。”

  “可是女罪人的心愿难道不符合早期教会的律法?这个教会送上天的圣徒、殉道者和忏悔师与苍穹的星辰一样多。”她言辞激烈地接着说。“你们互相忏悔吧,这是谁写的?不正是救世主最接近的弟子吗?请让我双膝下跪,公开忏悔我的耻辱吧。这将纠正我对世人,对因为我的过失而逃亡异乡、几乎灭绝的家庭犯下的过错。世人应当了解我行善不是奉献,而是还债。今后,在我身后,万一有什么蛛丝马迹扯下遮盖我的骗人面纱怎么办?……啊!这个念头加快了我临终时刻的到来。”

  “我看这话里有些盘算,我的孩子,”大主教正颜厉色地说。“你心里还有十分强烈的激情,我以为熄灭了的激情是……”

  “噢!我向您起誓,大人,”她打断高级教士的话,两眼吓得发直,“我的心已经净化,一个悔改的有罪女子的心可能得到的净化: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上帝。”

  “大人,让天国的司法去裁决吧,”神甫用动情的声音说。

  “四年来我一直反对这个想法,我和我的忏悔者之间仅有的争论就是由这个想法引起的。我窥探到这颗灵魂的深处,尘世在那里已无任何权利。如果说十五年的哭泣、呻吟和忏悔与两人共同的过失有关,请别以为这经年累月、刻骨铭心的愧疚中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回忆的火焰早已不和最炽热的悔罪的火焰一起燃烧。是啊,那么多的泪水浇灭了熊熊大火。我担保,”他把手伸到格拉斯兰太太头上,两眼湿润地说,“我担保这颗大天使般的灵魂洁白无瑕。况且,我在这个愿望中隐约看到向一个不在场的家庭谢罪的想法,上帝似乎通过一个天意昭昭的事件给这个家庭派来了代表。”

  韦萝妮克执起神甫颤抖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

  “您常常待我十分严厉,亲爱的神师,但此刻我发现您把使徒的温和藏在了何处!您呢,”她望着大主教说,“您这位天国一隅的最高首脑,请在这屈辱的时刻扶我一把。我匍伏在地时还是最要不得的女子,您扶我起身时已得到宽恕,说不定能与未曾失足的女子平起平坐。”

  大主教默不作声,想必在权衡他那双鹰眼注意到的各种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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