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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德·克拉尼先生气得掷骰子的手都抽搐了,他根本不抬起眼来望望记者。

  “怎么能这么说呢?您编的故事,”德·拉博德赖夫人高声叫道,“我真还不敢斗胆要求您讲呢……”

  “这故事不是我编的,夫人,我没有那么大的才气。这个故事是我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最伟大的文学音乐家夏尔·诺迪耶讲给我听的,而且讲得多么动人哟!”

  “那好,快讲吧,”迪娜说下去,“我从来没听过诺迪耶先生讲故事,所以您不用担心货比货。”

  “雾月十八日以后不久,”卢斯托说道,“你们知道的,在布列塔尼和旺代地区,发生了武装起义。首席执政官迫不及待地要平定法国,便与起义的主要头目进行谈判,同时采取了最有力的军事措施。他一面制定作战计划,辅以意大利外交的诱惑手段,另方面还开动了警察那些不择手段的机关。当时的警察头目是富歇。为了扑灭西部燃烧的战火,这一切都是有用的。那时节,有一个属于玛耶家族的青年,被布列塔尼的舒昂党人派到索漠去,以便在城内及四境的某些人与保王党起义的头目们之间里应外合。巴黎的警官获悉他要出门的消息,派出了秘密警察,准备一俟青年人抵达索漠即将他逮捕。果然,这个秘密使节一下船,当天便被拘留。他坐船前来,化装成船工师傅。但是作为一个执行任务的人,他把自己使命的各种可能都盘算过了。他的护照、各种证件都完全符合手续,以致派出抓他的人都疑心自己弄错了。德·博瓦尔骑士,对啦,我现在想起来了,他是叫德·博瓦尔骑士,他对自己的角色早就反复考虑过了:他倚仗自己的假姓名,提出自己的假住址,不动声色地经受住了审问。若不是间谍们对他们掌握的材料——可惜是千真万确的——有那么一股盲目相信的劲头,人家就会把他放了。在怀疑之中,这些警棍们宁愿武断行事,也不肯放掉一人漏网。看来部长对捕获此人十分重视。在那些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年月,手中握有国家权力的人是不大在乎我们今天称之为合法这种概念的。他们于是将骑士临时监禁起来,等待上峰作出决定。这一官僚主义的判决并没让他们久等。虽然犯人什么都不承认,警察局还是下令对他严加看守。按照新的命令,德·博瓦尔骑士被转移到崖壁城堡。从这个名称就能看出这个城堡的地势。这个要塞坐落于高高的山岩之上,四周的悬崖便是壕堑。不管哪一面都是险峻的山坡。正象所有的古堡一样,主要入口在吊桥处,且有宽宽的护城河加以保护。这个监狱的典狱长,很高兴看守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这犯人举止合度,言谈得体,显示出受过良好教育。这在当时都是罕见的长处。典狱长就象接受上帝的恩典一样接待骑士。他提出愿为骑士作保,让犯人在崖壁城堡获得假释,然后两人一起消闲解闷。这位犯人当然求之不得。博瓦尔是个正直的贵族,可是很遗憾,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的面孔迷人,语言动人,膂力过人。他动作敏捷,身体健美,敢干敢闯,喜欢冒险,本可以当个出色的游击队长。当游击队长就需要这些条件。典狱长把最舒适的住房给了他的犯人,邀他和自己同桌吃饭,而且一开始总是对这个旺代党人赞不绝口。这个典狱长是个科西嘉人,已经结婚。他的老婆漂亮、可爱,他似乎很难看管得住。总而言之,作为科西嘉人和官运不济的军人,他善妒。博瓦尔很中那女人心意,他也觉得那女人很合自己的胃口。说不定他们已经相爱了?在监狱里,恋爱进展多么神速!是不是他们行为不慎?他们彼此的感情,是不是已经超出了对妇女表面上十分殷勤的界限?表面上对妇女殷勤周到,这几乎已经成了我们对女人的一项义务。博瓦尔对于他生平中这相当模糊的一点,从未坦率地加以说明过。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典狱长认为自己有权对他的犯人严加惩治。按照拿犯人开心的一成不变的节目,博瓦尔给关进了城堡的主塔,吃黑面包,喝清水,上了镣铐。这间牢房位于了望台下,房顶是硬石板,四壁很厚,尖塔朝着悬崖。可怜的博瓦尔发现根本不可能逃走时,他堕入了沉思。这种沉思默想既是犯人的失望,也是他们的安慰。他拿小事给自己解闷,小事变成大事:他数钟点,数日子,体验悲惨的‘囚徒状况’,自我反省,珍惜空气和阳光的价值。后来,半个多月以后,他患上了那种可怕的病,就是对自由的狂热向往。这种病促使犯人们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其后果在我们看来似乎无法解释,却是千真万确的。我的医生朋友(他向毕安训扭过头去)大概将这种病归结为一些尚未为人知的力量,他的生理分析无能为力。人的意志的谜,其深度使科学望而生畏(毕安训摇摇头)。博瓦尔忧心忡忡,因为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获得自由。一天早晨,负责给犯人送饭的掌钥匙人,把他那一份粗劣的食物给了他以后,并不象每天那样拔腿就走,而是叉起胳膊站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一般情况下,他们之间的交谈极为简略,而且那位看守从来不先开尊口。所以当这个人先对他说话时,骑士感到极为惊异。那人说道:‘先生,您总说您叫勒布伦先生或勒布伦公民,这么做肯定有您自己的想法。这不关我的事。我的事也根本不是核实您的名字。您说皮埃尔也好,保尔也好,这都不关我的事。各人管一行,奶牛就能看好。不过,我知道,’他挤挤眼说道,‘您是夏尔-费利克斯-泰奥多尔先生,博瓦尔骑士,玛耶公爵夫人的表弟……’‘嗯?是不是?’他望着犯人,停顿了一会,又以胜利者的姿态加了一句。博瓦尔见自己给看守得这样严,觉得承认了自己真实的姓名,大概自己的处境也不会更坏。‘怎么样?如果我是博瓦尔骑士,您又能得着什么呢?’他对那人说道。‘——啊!什么都得着了!’掌钥匙人低声驳了他一句。‘请您听我说:我得到了钱,要为您越狱提供方便。可是,等等!如果有一点点怀疑到了我,我就得白白挨枪毙。所以我说我参与此事,纯粹是为了赚钱。拿着,先生,这是一把钥匙,’他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锉刀。‘您用这个把铁栏杆锉开一根。妈的!这可不那么容易!’他指着小窗说了一句。阳光就从那小窗射进牢房。这小窗类似一个窗洞,向塔尖外部顶端开着,四周皆为尖利的石头,作为枪眼的支撑物。‘先生,’那狱卒说,‘一定要贴根锯那铁条,好叫您身子能过去。’‘噢!放心吧!我过得去!’犯人说。‘另一头要相当高,好留下地方拴绳子,’掌管钥匙的狱卒又说。‘绳子在哪里?’博瓦尔问道。‘在这儿,’狱卒答道,一面将一个结了许多疙瘩的绳子扔给他。‘这是用床单撕开做的,为的是叫人以为是您自己搞的,长度足够。到最后一个疙瘩的时候,您就轻轻向下滑,其余的事您就自己解决了。可能在附近您就能看见一辆已经套好的车,还有朋友等着您。不过,这事我就一点不知道了!用不着我告诉你,塔楼顶上有哨兵。您一定要挑一个漆黑的夜晚,窥探到士兵睡觉的时刻。您说不定会挨上一枪;不过……’‘好,好,我不会烂在这里的!’骑士高声说道。‘嘿!这倒很有可能,’狱卒傻乎乎地顶他一句。博瓦尔把这看作是这类人常有的天真幼稚的想法。很快就成为自由人的这种希望使他那样兴高采烈,对这个农民味道十足的人说的那一大套话,他不理不睬。他立即动手干起来,白天就把栏杆锉开了。他怕典狱长前来巡视,拿面包屑在铁锈里滚一滚,好让面包屑跟铁条的颜色一样。然后用这个塞上锉开的缝,将自己干的活掩盖起来。他把绳子藏好,开始窥测哪天夜里时机有利。那种聚精会神、迫不及待和激动的心情,使囚犯的生活具有极大的戏剧性。最后,一个灰蒙蒙的秋夜,他终于将铁栏杆锯断,把绳子结结实实地系上,蹲在外面的石基上,用一只手紧紧攀住锯断上半截还留在窗洞里的那小截的头。他就这样等待着夜色最深的时刻和哨兵该睡觉的时刻到来。哨兵差不多是天快亮的时候睡觉。他知道一岗多长时间,也知道什么时候巡逻。这些事都是囚犯们留意的事,有时甚至根本不需要有意去留意。他窥测着时机,一个哨兵已经完成了一班岗的三分之二,由于下雾而缩到岗亭里头去了。待他肯定对他越狱的有利条件已经全部具备的时候,他便开始一个结一个结地下滑,身体悬在天与地之间,以巨人般的力量握住绳索。一切顺利。到了倒数第一个结,应该叫身体堕地的时候,一个谨慎的念头一闪,他想起用脚探一探地。可是没有触着地面。一个人大汗淋漓,十分疲倦,茫然不知所措,又处在生命危在旦夕的情形之中,这种状况可真叫人骑虎难下。他刚要飞身落地,一个简单的念头拦住了他:刚好他的帽子掉下去了,幸好他可以听听帽子落地发出的声音。可是他竟一点声响也没听到!这个囚犯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怀疑。他自忖是否典狱长给他设下了圈套。可又是为的什么呢?他心中充满这些捉摸不定的念头,几乎想把逃走推迟到另一晚。现在,作为临时措施,他决定等待着黎明天朦朦亮的时刻来到,那时刻说不定对他逃走也并非不利。他那过人的力气使他又向城堡主塔攀上去,待他又在外部栏杆上站住脚,象一只猫趴在滴水管沿上窥探的时候,他几乎已经精疲力尽了。不久,就着黎明的曙光,他把自己的绳子摆动摆动,发现他那绳子的最后一个结与悬崖的岩石尖之间,有一段小小的距离——一百尺。‘多谢您了,典狱长!’他冷静地想道。这冷静乃是他性格的特征。然后,他对这一精心的报复稍加思考,认为必须回到自己的牢房中去。他把自己的旧衣服放在床上显眼的地方,把绳子留在外面,好叫人相信他已堕地。他安安静静地躲在门后,手里握着锯下来的一根铁条,等待着那恶毒的狱卒来到。那狱卒果然来得比平时还早,以便收拾死人的遗物。他吹着口哨推门进来。待他走到距离合适的地方,博瓦尔朝他头部猛击一棍,这个无耻之徒叫也没叫一声,便应声倒地:铁棍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骑士赶快剥下死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模仿着他走路的姿态,借着晨曦的微光和大门哨兵不加提防,逃走了。”

  检察官也好,德·拉博德赖夫人也好,看上去谁也没想到这个故事里有什么涉及到他们的一点点预言。那几个人对这两个所谓情人的完全无动于衷,感到十分惊讶,相互投过探询的目光。

  “嘿!我还有更好的故事讲给你们听,”毕安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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