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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二章

  一八三〇年革命后,乔治·桑的名气在贝里地区大放异彩,许多城市的人也很羡慕拉沙特尔得天独厚地眼看着诞生了一位可与斯塔尔夫人、卡米叶·莫潘相抗衡的才女,这些城市准备对小小不然的女才子大捧特捧。所以那时在法国可以见到许多十等缪斯,都是些为貌似名气的东西而放弃了平静生活的少女或少妇!当时,对于妇女应该在社会中起的作用,发表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理论。虽然作为法国精神之根本的良知还没有受到腐蚀、毒害,可是人们叫妇女表达的那些思想,鼓吹的那些情感,是她们几年前根本不会承认的思想和情感。德·克拉尼先生利用这解放的短暂瞬间,将冉·迪阿兹的作品汇集成十八开的一小册,由代斯罗西埃印刷,在穆兰出版。对于这么早就崭露头角的这位年轻作家,他为那些不知道谜底的人写了一篇说明。这篇说明虽然非常巧妙,但在文坛上已不是什么新鲜货色。隐姓埋名藏得住的时候,这些玩笑很了不起,一旦日后作者露出新面目,这类玩笑就变得无人理睬了。不过在这方面,给冉·迪阿兹写的这个说明,倒有一天可能骗过那些搞《世界名人录》的人。这个说明里说冉·迪阿兹一八〇七年左右生于布尔日,其父是西班牙战俘。编造得十分详细周全,什么也不缺,连布尔日中学教师的姓名,已故诗人同窗好友的姓名例如卢斯托、毕安训及其他贝里名人也都有,据说这些人都了解他是一个好沉思默想、忧郁感伤、早就表现出有诗歌气质的人。

  他在中学时便写过一首哀歌,题为《忧愁》,后来写过两首诗《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和《作弥撒的橡树》,三首十四行诗,一篇描写布尔日大教堂和雅克·科尔公馆的文章,最后是一部中篇小说,题目是《卡洛拉》,据说这部作品没有写完,死神便夺去了他的生命。这便是死者的全部文学创作。诗人生命的最后时刻,穷愁潦倒,涅夫勒、波旁内、谢尔和莫尔旺地方的多愁善感的人,读到这里,一定心酸。他在莫尔旺的希农堡附近溘然长逝,默默无闻,甚至他热爱的姑娘也不认识他!……这本黄色的小册子共印了二百本,售出一百五十本,平均一个省五十本。法国这三个省中多愁善感、充满诗意的灵魂平均就是这个数,这应该使那些就furiafrancese①大作文章的人头脑清醒过来了。时至今日,这法国狂热主要是往物质利益上奔,而不是往书本上奔。德·克拉尼先生干完这种大胆妄为的事之后,因为他在作者介绍上署了自己的名,迪娜将七、八本书包在集市报纸里收藏起来,这就算是对这次出版的总结了。给巴黎的报纸寄去了二十本,在编辑部的纸堆里消逝得无影无踪。拿当受了骗,还有好几位贝里人也上了当。拿当为这位伟人写了一篇文章,凡是人们赋予死人的美德,他也给这位作者找到了。卢斯托一点也想不起来他的中学同学中有个冉·迪阿兹,便格外谨慎。他等待桑塞尔的消息来到,后来果然获悉这个冉·迪阿兹是一个女人的笔名。在桑塞尔这一带,人们对德·拉博德赖夫人着了迷,希望她将来能与乔治·桑比个高低。从桑塞尔一直到布尔日,人人称赞、吹捧那首诗,而如果是在别的年代,这首诗肯定受到人们的羞辱。外省的读者,可能象法国所有的读者一样,很少采取法国国王的那种热情——十分合度;他们要么将你捧上天,要么将你踩在烂泥里。

  ①意大利文:法国狂热。

  那时节,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军师、好心的杜雷老神甫已经去世,否则他一定会阻止她去大肆宣传的。可是三年刻苦写作而又隐姓埋名重重地压在迪娜的心上,她用名噪一时来代替自己的全部失意。诗歌和成名的梦想,已经给她和安娜·格罗斯泰特见面以后的那些痛苦上了麻醉剂。但是一八三〇年以后,对这个患病的心灵来说,这样的活动已经不够用。杜雷方丈发现宗教的声音不那么有力的时候,便谈人世。

  他理解迪娜,他对迪娜说,如果她情操高尚地忍受一切痛苦,她会得到报偿。他给她描绘了灿烂的前程。他把这个美貌的忏悔人称作自己的女儿。可是现在,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再也不能站在即将失足与她的忏悔人之间进行干预了。这位学识渊博的老神甫曾不止一次试图让迪娜看清德·拉博德赖先生的性格,告诉她说,这个人是会怀恨在心的。但是,对于一些弱者,女人一向是不准备承认他们有力量的,而且怀恨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行动,不可能不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迪娜觉得既然她的丈夫对情爱那么一点都不在意,便拒绝承认他有怀恨的本领。

  “不要将怀恨和复仇混为一谈,”神甫经常这样对她说,“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一种是小人的感情,一种是伟大灵魂必然遵循的一条规律的反映。上帝复仇但是不怀恨。怀恨是心胸狭窄的人的毛病,这些人用他们的各种渺小行为来培育仇恨,用仇恨作为他们低级的专制暴虐的口实。所以,您一定要小心,不要伤害德·拉博德赖先生。您如果一次失足,他也许会宽恕你,因为他从这里面能得到好处。但是,如果您要在讷韦尔的弥洛先生那么残忍地伤了他的地方再碰他,他可就要不动声色地无情无义了,到那时您就再也没法活了。”

  就在尼维尔内,桑塞尔,莫尔旺,贝里地区为德·拉博德赖夫人感到骄傲,以冉·迪阿兹的名字对她极尽吹捧之能事的时候,小个子拉博德赖却受了这名声致命的一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这首诗的秘密。人们谈论这篇了不起的作品时,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迪娜:“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一个女人将别的女人压制了那么久,现在别的女人能够反过来可怜可怜她,心里是很高兴的,于是迪娜在当地人眼中显得从未有过的那么伟大。这小老头现在变得更面黄肌瘦,更满脸皱纹,更低能了,可是表面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不过有时迪娜撞见他朝迪娜投送过来的目光是那样冷漠而充满毒蛇的毒液,这就拆穿了他对她温存倍增、更加彬彬有礼的假象。她原来以为只是夫妇怄气而已,最后终于猜透了这是怎么回事。格拉维埃先生给拉博德赖起了个名字,说他是迪娜的“虫豸”。迪娜想与她的虫豸说说清楚的时候,她感到对方冷淡,心狠,如钢铁一般无动于衷。她发起火来,为自己十一年来的生活怪罪他。女人们称之为“大吵大闹”的那出戏,她也故意演了一遍。可是小矮个拉博德赖坐在扶手椅里,双目紧闭,听她一个人说,仍然很平静。

  最后,还是和从前一样,侏儒降服了他的老婆。迪娜明白了,她搞写作是大错特错了。她起誓发愿,再也不写一行诗,而且谨守诺言。桑塞尔全城的人莫不为此感到痛心。“为什么德·拉博德赖太太再也不写‘狮’①了呢?”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说。那时节,德·拉博德赖夫人已经再没有什么对头,到她家去的人络绎不绝,没有哪一个星期没有新来乍到前来拜访她的人。法院院长的老婆,是个令人敬畏的布尔乔亚,闺名包比诺-尚迪耶。

  ①作者在这里将“诗”一词写成错误的发音,以说明这些桑塞尔人的无知,译文中姑且以此代之。

  她有一个儿子,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她早就叫他的儿子到拉博德赖庄园去追求德·拉博德赖夫人。看到她的加蒂安得到这位出类拔萃的女人的青睐,她真是喜不自胜。“出类拔萃的女人”这个词早已代替了从前“圣萨图尔的萨福”那个粗俗的绰号。院长夫人从前曾经领导反对迪娜的反对派九年,现在看到她的儿子受到那么好的接待,她高兴得转过来不知说了桑塞尔的缪斯多少好话。德·克拉尼太太对那个所谓她丈夫的情妇恨得要命。有一次她发表了一大通有关桑塞尔的缪斯的议论,院长夫人高声大叫回答说:“不管怎么说,她是整个贝里地区最漂亮和最聪明的女人!”迪娜在那么多的荆棘丛中滚过,奔驰在千百条不同的道路上,名气很大的时候,她也梦想过爱情。她忍受了最悲惨的悲剧造成的痛苦,同时又品味着廉价购得的凄惨的欢乐。她那单调的生活是那样使人厌倦,有一天迪娜终于跌入了她发誓要避过的沟壑。她看到德·克拉尼先生总是自我牺牲,家人叫他到巴黎去作代理检察长,他也加以拒绝,她心里想道:

  “他这是爱我!”她战胜了自己的厌恶,显出愿意对这样百折不回的追求赋予一个圆满结局的样子。就是因为她这豪爽的举动,桑塞尔在选举时才联合起来一致赞成德·克拉尼先生。

  德·拉博德赖夫人曾经梦想过追随桑塞尔的议员到巴黎去。人们许下了庄重的诺言,要投美人迪娜的崇拜者一百五十票。迪娜打算让这个孤儿、寡妇的保护者穿上掌玺大臣的华服。虽然如此,那一百五十票还是变成了五十票,是“少数”。法院院长布瓦鲁热的嫉妒,格拉维埃先生的仇恨(他以为自己在迪娜心中是占优势的候选人),却被一个年轻的专区区长利用了。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学说派”叫人任命这个人当了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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