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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德·吕卜克斯接着说下去,“为了感谢纳瓦兰公爵大人的好意,您要把他的债券还给他……”

  葡萄农以收税官的身分回到了桑塞尔。过了六个月,格拉维埃先生顶替了他。人家都说这位格拉维埃先生在帝国时代是财政部最和蔼可亲的一个人。自然,德·拉博德赖先生也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妻子。德·拉博德赖先生一不当税务官,立刻返回巴黎与其他债务人去说理。这一次,他被封为掌玺官,男爵和荣誉勋位勋章获得者。德·拉博德赖男爵将掌玺官这个职位卖掉,然后再去拜访最后几个债务人。此后,他又带着行政法院审查官的头衔和国王派驻尼维尔内地区某公司特派员的职位重新在桑塞尔抛头露面。这两个官职薪水有六千法郎,是真正的闲差。拉博德赖这个家伙结的那门亲事,人家都说他是发了疯,可是从钱财上说,他倒作了一桩好生意。全靠他极其吝啬、节衣缩食,加上因一七九三年他父亲的财产被拍卖他又得到一笔赔偿费①,到了一八二七年前后,这个小矮子终于实现了他终生的梦想!……这就是他花了四十万法郎现金,又作出了种种承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承诺注定要叫他六年之中喝西北风过活),终于把昂济的土地买到了手!这昂济的土地位于卢瓦尔河畔,在桑塞尔上游二法里处。菲利贝尔·德洛尔姆修建的漂亮城堡激起行家们的艳羡。这昂济的土地五百年来属于于克塞尔家族。他终于跻身于当地的大产业主之列了!他用昂济的土地,拉博德赖的采邑和拉奥图瓦的土地构成了一份长子世袭财产,并于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得到国王诏书认可。迪娜眼看自己一直到一八三五年都得过着不为人知的贫苦生活,十分伤心。设立长子世袭财产引起的欢乐是否补偿了迪娜的伤心,可就说不准了。

  ①一八二五年通过了一项法律,赔偿大革命期间财产被拍卖的贵族的损失。

  办事谨慎的拉博德赖在最后一批款未付清以前,不许他的妻子住进昂济,也不允许她作任何一点小小的改变。我们刚才对第一位德·拉博德赖男爵的策略作了简单的介绍,这便足以对他整个的为人作出解释了。熟悉外省人怪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患有土地占有狂。这是一种吞噬人的狂热,排除一切的狂热,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吝啬,而且抵押债务的利息与土地产品之间稍失平衡,就会导致破产。从一八〇二年到一八二七年,人们只见小矮个拉博德赖往圣蒂波奔波不息,以靠葡萄为生的布尔乔亚那股贪婪劲经管自己的事务;他得到大人物垂青,获得了各种官职,可是立刻又放弃了那些官职。有人见他那么忙碌,便嘲笑他;有人见他竟然不把大人物的垂青放在眼里,感到很不理解。后来,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大肆挥霍导致将这片好土地出卖,这位勤劳的蚂蚁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便一下子扑到自己的战利品上去。到了这时,那些嘲笑他的人和不理解他的人才恍然大悟。

  皮耶德斐太太来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生活。老太太将她在拉奥图瓦的土地完全交给女婿,自己只要一份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就心满意足了。德·拉博德赖先生的财产合到一处,便构成了一年大约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相当可观。迪娜刚刚结婚不久,便取得丈夫同意将拉博德赖改观,将这里变成了非常舒适的一处住宅。她叫人将贮藏室、压榨机机房以及一些难看的附属建筑统统拆毁,在偌大的院子里辟出英国式花园。这处宅邸是一栋小城堡,有角楼及人字墙,颇有特色。她在宅邸后面又修起第二座花园,有树丛,花卉和草坪。修了一堵墙将这座花园与葡萄田分开,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墙的形状已不可见。总而言之,在菲薄的收入所许可的范围内,她极力把舒适引进家庭内部。迪娜看上去是那么才智超群的一位姑娘,德·拉博德赖先生为了使自己的钱财不被她挥霍净尽,表现得也很精明,这就是对他在巴黎讨还债款的事从来只字不提。对自己的收益这样守口如瓶,便赋予他的性格以某种难以形容的神秘性,而且在婚后的最初几年里,在他妻子的眼中,他的形象格外高大。缄默真是了不起啊!拉博德赖宅邸大兴土木,可是迪娜在没有得到各种安逸,对当地没有进行充分研究,特别是未将那位默默无言的拉博德赖研究透彻以前,根本不想露面,也不想接待客人。越是这样,人们越是强烈希望一睹这位新娘子的风采!一八二五年春季的一天上午,人们终于在林荫道上见到了美貌的德·拉博德赖夫人和她的母亲。少夫人身穿蓝色丝绒长裙,老母身着黑丝绒长裙。这在桑塞尔引起一阵喧嚣。这身打扮证实了这位少妇确实高人一等,不愧为在贝里地区的首府长大的人。接待这位贝里金凤凰的时候,人们直担心说不出什么诙谐、机智的话来。自然,人们在德·拉博德赖夫人面前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在女流中简直造成了一种恐怖。在拉博德赖家的客厅里,人们对一条织成开司米模样的台毯,对一件镏金的蓬巴杜式木器家具①,窗上挂的小花锦缎窗帘,圆桌上一个插满了花的圆锥形日本花瓶,四周有几本新出版的书籍,都赞不绝口;迪娜毫不做作地坐到钢琴旁,一看曲谱就能演奏;这时候,人们就越来越加强了她确实高人一头的看法。迪娜为了使自己永远不为装束随便或者趣味低级所感染,早就决定与安娜·格罗斯泰特保持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便对款式和阔气方面的任何微小变化都及时了解周详。这位安娜·格罗斯泰特是迪娜在沙玛罗勒寄宿学校时的密友,是布尔日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全凭有大宗财产,嫁给了封丹纳伯爵的三公子。迪娜很善于打扮入时,胜人一筹;妇女们每次到拉博德赖宅邸来,总是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不管她们怎么打扮,总是眼看自己落在人后,用爱好赛马的人的话来说,就是被拉下一段距离。若是说,所有这些小事都引起桑塞尔妇女们的嫉妒的话,那么迪娜的言谈及智慧就更引起地地道道的反感了。

  ①指路易十五的宠姬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喜爱的家具式样。

  德·拉博德赖夫人希望自己的智慧维持在巴黎动向的同一水平上,任何人如果言之无物、谈吐无聊或对女性献些过时的殷勤,她都受不了。对那些诽谤他人的小道消息、构成外省语言基本内容的社会下层那种恶言恶语,她也断然拒绝。她喜欢谈论科学上或艺术上的新发现,舞台上、诗坛上刚刚绽开的新蕾,似乎她在搅动时髦词汇的同时,也使人的思想发生了动荡。

  桑塞尔的神甫杜雷教士,是法国旧式神职人员的遗老,很有教养。迪娜这一套他并不讨厌。在桑塞尔这种自由倾向严重的地方,他不敢尽情表现自己的习性,他对于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与她十分谈得来。副省长是一位叫德·夏尔热伯夫的子爵,他在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客厅中找到了一块沙漠绿洲,十分高兴。在这块绿洲上,外省生活暂时停止了。至于检察官德·克拉尼先生,他对美人迪娜的倾慕就象钉钉子一样把他钉在了桑塞尔。这位狂热的法官对任何高升都予以拒绝,虔诚地爱上了这位以风韵和美貌动人心弦的天使。德·克拉尼先生瘦高个,凶神恶煞似的脸,两只眼睛吓死人,眼眶好象是木炭画的,上镶两道浓眉。他能言善辩,不乏尖刻,与他那爱情完全不同。格拉维埃先生是一个小矮胖子,他在帝国时期唱得一手好浪漫曲。多亏这分天才,他得到了军饷官这个优厚的职位。他曾与几个当时属于反对派的将领一起参与了西班牙的重大事件,后来他充分利用这些关系与大臣建立了联系。大臣考虑到他已失去原来的官职,答应将桑塞尔收税员的职务送给他,最后是随他将这个职务买到手。格拉维埃先生没有什么头脑,说起话来仍是帝国时代的累赘腔调,他根本不明白或者根本不想明白复辟时期的风习与帝国时代的风习差异是多么大。但是他自认为比德·克拉尼先生高明许多,他的衣着极为高雅大方,总是赶时髦,他出头露面时穿黄背心,灰裤子,紧身小礼服,脖子上系着丝质的时髦领带,手上戴着钻石戒指。而检察官先生还没有走出黑燕尾服、黑裤子、黑背心的老套子,且常常已经破旧。

  这四个人首先对迪娜受过教育、趣味高尚、思想敏锐,十分倾倒,而且宣称她是最聪慧的女人。于是妇女们相互说道:

  “德·拉博德赖太太肯定会拼命嘲笑我们……”这种见解多少也有些正确,产生的后果便是阻止妇女们到拉博德赖府上去。

  迪娜因为语言规范,颇有些学究气,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圣萨图尔的萨福①。她就这样成为桑塞尔城妇女的敌人,到后来每个人都反过来拼命嘲笑她那些所谓长处了。最后竟至发展到否认她高出别人一头。当然这出类拔萃也是相对的,不过她确能指出别人的无知,而且毫不原谅这些无知。大家都驼背,身板笔直便是奇丑无比。于是迪娜便被视为怪物和危险的人,她的四周成了一片荒漠。迪娜自己虽然主动,但是很久才能见到几位女士,而且只是在历时几分钟的访问过程中才能见到,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有一次便向德·克拉尼先生请教出现这种现象原因何在。

  ①萨福(约公元前625—580),古希腊女诗人,此处嘲讽拉博德赖夫人是位女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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