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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戈贝坦以靠狡诈为生的人的特有的精细,断定这老军人同那老歌星性格有相似之处。这也是很可能的,一个歌剧明星和一个拿破仑手下的将军,不都是挥霍无度而又漫不经心的吗?姑娘和军人的财产不都是聚散无常,在火线上得来的吗?要碰上一个诡计多端,有政治头脑的军人难道不是例外吗?在通常情况下,一个军人,特别是象蒙柯奈那样饶勇善战的,大都简单、轻信、对经营产业是新手,对管理一片地产的种种细节很少在行。戈贝坦想要把将军套进那张拉盖尔小姐在其中度过余年的罗网。可是(拿破仑)皇帝恰好当年经过深思熟虑曾经让蒙柯奈在波美拉尼担任过和戈贝坦在艾格庄一样的职务,所以将军从管理粮草中学会了管家的工作。

  这位老骑兵团长解甲归田——用比隆公爵的话来说,是“回家种白菜”①——就是要自己管理庄园,以排遣官场的失意。尽管他带领军团向波旁王朝投降,(许多将军都这样做了,此一役称作卢瓦尔军队的遣散)还不足以赎还他追随百日王朝那个人②到最后一个阵地的罪状。在这些外来者③面前,一八一五年的贵族院议员不可能继续在军队中任职,更不可能坐在卢森堡宫里④。于是蒙柯奈就听从一位被贬黜的元帅的劝告,回到大自然去种胡萝卜了。将军不乏老哨兵特有的精明;他开始视察他的产业没几天,就发现戈贝坦地地道道是喜剧里所讽刺的那种管家,是在人民大众中土生土长的拿破仑和他的公爵们几乎都遇到过的那种无赖。

  ①这句话是比隆子爵(1524—1592)对他的儿子,第一任比隆公爵(1562—1602)说的。原话是:“战争结束以后,我建议你回家种白菜,免得在沙滩广场掉脑袋。”

  ②指拿破仑。

  ③路易-菲力浦在拿破仑执政时长期流亡国外,拿破仑失败后回国继王位,故称外来者。

  ④卢森堡宫是法国贵族院所在地。

  老谋深算的骑兵团长见戈贝坦有着管理农村事务的深刻经验,感到把他留下来十分有用,可以帮自己熟悉农业上的各种犯罪行为。于是他就装作和拉盖尔小姐一样,以伪装的漫不经心把戈贝坦骗过了。在整个熟悉情况所需要的时期内,将军一直这样装傻,直到他对艾格庄的优缺点、地租的详细情况、征收租税的方式、人家是从哪里、如何偷他的、应进行哪些改进和节约等等都弄得一清二楚。有一天,用一句术语来说,他出其不意把戈贝坦人赃俱获。将军于是大发雷霆,这是那种攻关斩将的人特有的火气。这样,他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足以使一个没有他这么大家业,或者没有他的韧性的人一生都不得安宁,事实上,充斥于本故事中大大小小的不幸事件也是由此而来的。蒙柯奈是帝国学校里培养出来的,习惯于用刺刀解决问题,对穿便衣的极端蔑视,他没有觉得把这混蛋管家赶出去需要留点面子。这位自己因为失意而性情乖戾的将军对平民生活中需要倍加小心的种种细节都一无所知。因此他使戈贝坦受到了刻骨铭心的羞辱。戈贝坦也是自取其辱,他的一句恬不知耻的答话更加引得蒙柯奈怒不可遏。

  “您倒是靠我的地生活的?”伯爵曾经以一种严厉的嘲讽口吻对他说。

  “您以为我能靠天生活吗?”戈贝坦笑着回答。

  “滚蛋,猪猡,我把你赶出去!”将军一边说一边用马鞭子抽他。后来管家一直否认他挨过鞭子,因为那是关起门来打的。

  “没有离职证书我是不走的,”戈贝坦远远躲开那盛怒的骑兵团长之后,冷冷地说道。

  “让我们看警察局怎么说吧!”

  戈贝坦一听将军拿警察局吓唬他,就望着他微笑,这个微笑起的作用是使将军的两臂陡然松弛下来,象是筋给切断了一样。现在我们来解释一下这微笑是怎么回事:

  戈贝坦的一个连襟,姓冉德兰的,在法耶市的初审法庭里当了很多年法官,两年前在苏朗日伯爵的庇护下当上了审判长。苏朗日伯爵于一八一四年当上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在百日政变时忠于波旁王朝,这项任命是他向掌玺大臣请求来的。戈贝坦由于有这么一门亲戚,在当地就有了某种地位。再说,一个小市镇的法庭审判长在当地就是个大人物,相对说来比王家法庭的首席庭长在首都的地位还要重要。因为在首都还有将军、主教、省长、总税务长,都是和首席法官并列的,而一个小地方的法庭庭长却没有这些同他平起平坐的人物,地方的王家检察官和区长却是可以撤换或免职的。苏德里的儿子在艾格庄和巴黎都是戈贝坦的儿子的同伴,他刚被指派来接任省城的王家检察官。老苏德里在当上宪兵队长之前在炮兵队当司务长,曾经为救苏朗日先生受过伤,那时苏朗日是军士长。在建立宪兵队时,苏朗日伯爵已是上校,他为他的救命恩人请得了苏朗日的队长的职务;不久他又为苏德里的儿子谋得了上述职务,让他从这里发迹。最后,戈贝坦小姐在贝蒂讷码头的婚事定下之后,这个不可靠的账房先生自己就感到在当地的地位比一个预备役将军还要巩固。

  如果读了以上的故事使人从将军和他的管家之间的龃龉得到应有的教训,单凭这一点,就已经对很多人的处世之道大有帮助,终身受用不尽了。而对于会读马基雅弗利的著作,能从中获益的人说来,这个故事还向他们指出,为人谨慎应包括在敌人退却时决不要逼人太甚,——做可以,别说出来——如谚语所说,不要踩着蛇尾巴,要象避免犯谋杀罪一样,避免伤害一个比自己卑微的人的自尊心。不论在实际利益上受到多大损失,时间长了,事情本身会得到原谅,可以用千种方式解释开;但是自尊心受了伤害,伤口会永远流血不止,想起来就恨恨然,永远不会原谅。精神的人格比肉体的人格要敏感、有生气得多。心脏和血液不如神经容易受影响。总之,不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是受内部的存在所支配。在内战中曾经兵戎相见的两个家族可以言归于好,例如在布列塔尼和在旺代;但是掠夺者和被掠夺者,同毁谤者和被毁谤者一样,是无法和解的。先对骂一通,然后拼一个你死我活,这只有史诗里的人才这样做。野蛮人,还有和野蛮人很相似的农民,除非为了给敌人布下陷阱,是从来不说话的。从一七八九年以来,法国就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反面的证据,使人们相信他们是平等的。如果你向一个人说:“你是个无赖!”这只不过是一句毫无作用的玩笑活;但是用事实和鞭子来向他证明这一点,以到警察局起诉相威胁而又不真的实行,那就是把他置于不平等的地位。既然群众决不能原谅任何人高踞他们之上,一个无赖又如何能原谅一个正直的人呢?

  蒙柯奈完全可以借口还一个旧人情,用一个过去的军人来替换他。当然,戈贝坦和将军都心里有数,他们是互相了解的;但只要照顾了对方的自尊心,给他开一扇门,有个退路,这样戈贝坦就不会再来打扰这位大地主,就会忘掉他在拍卖地产中的失败;也许他会到巴黎去设法把他的资金派用场了。可是现在这个管家是极不体面地给赶出去的,他由此对他的主人怀恨在心,而这种怨恨就是外省的一种生活要素,其持久性、坚韧性和产生的阴谋,足以使对怪事已司空见惯的外交家也惊异不置。他心中燃烧着强烈的复仇愿望,因此决心退居法耶市,在那里找到一个可以加害于蒙柯奈的地位,搅得他不得安宁,最后逼得他只好再卖掉艾格庄。

  将军一直蒙在鼓里,因为戈贝坦的外表不是那种使人警惕或害怕的人。这个总管从来会装,不是装穷,而是装手头拮据。这一行动准则是从他的前任那里继承来的。因此,十二年来,他动不动就抬出他的三个孩子和他的妻子来,说他家人口多,开销大。戈贝坦自称付不起他在巴黎的儿子的学费,拉盖尔小姐就负担了全部费用,她一年给她亲爱的干儿子一百个金路易,——因为她是克洛德·戈贝坦的教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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