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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欣赏着餐厅,不禁叹为观止!目光首先为天花板所吸引,那是意大利风格的壁画,上面飞舞着离奇的阿拉伯花纹。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仿大理石的女人,下身没在叶丛中,手托一篮果子,果篮上面就是天花板的装饰。在每两个女人像之间的壁板上,不知名的画家画上了绝妙的油画,那是一番盛筵景象:鲑鱼、野猪头,蛤蜊,总之是种种山珍海味,却被那支生花妙笔画得酷似男人、女人、孩子的形象,堪与中国最神奇古怪的想象力一比高下——因为我认为中国是最懂得装饰艺术的。女主人座位脚下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按铃叫人而不必打断谈话,或变换姿势。门顶上画的是一些寻欢作乐的图景。所有的窗棂门框都是大理石镶嵌的图案。整个餐厅从地板下面取暖。每一扇窗户望出去都是一幅精美的图画。

  餐厅一边连着浴室,另一边连着一间通向客厅的套房。浴室四周是玉白色单色图案的塞夫勒①瓷砖,地板用镶花砖铺成,浴盆是大理石的。浴室里间用一幅以平衡锤起落的铜版画隔开,拉开版画,里面有一张地道的蓬巴杜式②镶金木榻。天青石天花板上布满金星。瓷砖上的单色图案是照布歇③的画描上的。这样,入浴、进餐和爱情就浑然一体了。

  ①塞夫勒,法国著名瓷窑所在地。

  ②指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喜欢的式样。蓬巴杜夫人为路易十五的情妇。曾充当许多文人及艺术家的庇护人。

  ③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蓬巴杜夫人的宫廷首席画师。

  客厅的布置极尽路易十四的豪华。再过去是一间弹子房,我在巴黎还没有见过堪与匹敌的。底层入口处是一间半圆形的过厅,过厅尽头是一座式样玲珑的楼梯,灯光从上面照下来。楼梯通向一间间房间,都是在不同时期盖的。可是一七九三年却砍了一些包税商的脑袋!天哪,人们怎么就不明白,在一个没有巨富、没有安逸豪华生活的国家,是不可能有灿烂辉煌的艺术的?如果左派非要把国王杀掉不可,那就让他们留给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王公吧!

  今天,这代代累积起来的财富都属于一位富有艺术鉴赏力的小妇人,她不满足于出色地把一切恢复旧貌,而且还怀着深情予以维修。那些自命哲学家的人,摆出研究人类的神气来研究这些财宝,把这些精美的东西都称作穷奢极侈。他们拜倒在平纹布工艺和现代工业的单调发明脚下,好象我们今天比亨利四世、路易十四和路易十六的时代还要伟大、还要幸运似的,那几个时代都在艾格庄留下了它们的印记。我们能留下什么宫殿、什么王侯府第,什么住宅,什么美丽的艺术品,什么金丝织锦缎呢?我们祖母辈穿的裙子现在已成为人们争相求索的珍品,用来铺沙发椅。我们这些食利者既自私又吝啬,把一切都搜刮干净,在那些本来是名胜古迹的地方种上白菜。当年巴黎议会中最显赫的豪门之一受封的一块漂亮的领地——佩尔桑;昨天刚被犁耙犁过;拿破仑身边的意大利家族之一曾为之花费巨资的蒙莫朗西已遭锤子捣毁;还有勒尼奥-圣冉-德·昂日利创建的瓦尔;还有孔蒂王子为他的一个情妇盖的卡桑;总之,单是在瓦兹流域就有四处昔日的王府荡然无存。我们现在正在巴黎周围准备一片罗马原野,以便从北方来的一场暴风雨把我们的洋灰住宅和纤维板的装饰洗劫一空之后,好有栖身之地……你看,我亲爱的朋友,在报上发表长篇大论的习惯会把人引向何方!我就是这样做文章的。思想是否也象道路一样有它自己的轨迹呢?我得打住了,因为我在诈骗政府,也在欺骗自己,你可能要打呵欠了。明天再接着写吧。我现在听见第二声钟响,宣布丰盛的午餐已准备就绪,巴黎一般人家的餐厅很久以来已失去这种钟鸣鼎食的习惯了。

  现在讲讲我这“阿卡底”的历史吧:一八一五年有一位上个世纪最有名的荡妇之一在艾格庄逝世。她是位歌唱家,和金融界、文学界、贵族都发生过关系,和断头台擦边而过,最后断头台、贵族、文学界、金融界都把她遗忘了,就象很多娇艳的女人老来被人遗忘一样。她们大多到乡下去赎还她们享尽恩爱的青春,用另一种爱情来代替失去的爱情,用大自然代替男人。她们和鲜花、林间的芬芳、天空、阳光共同生活,和花、草、虫、鸟,一切能唱、能跳,发光、生长的东西为伍;她们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求甚解,但是她们仍然在爱着。她们爱得那样深,以至于把那些公爵、元帅、财务大臣,以及他们的争风吃醋、放荡奢华,她们的假宝石、真金刚钻、高跟鞋、口红,统统忘却,一心一意投入这大自然的温馨的怀抱。

  亲爱的,我收集了一些有关拉盖尔小姐晚年的情况,因为诸如佛洛丽纳、玛丽埃特、苏珊·杜·瓦诺布勒和蒂丽娅这类姑娘①的晚年常常引起我的关切,正象有那么个孩子对残月的归宿产生关切一样。

  一七九〇年,拉盖尔小姐被当时政局的发展吓坏了,就到艾格庄来定居。这庄园是布雷为她置下的,并曾同她一起在这里度过几个春秋。杜巴里夫人②的下场使她不寒而栗,因此她把首饰都埋藏起来。那时她才五十三岁③,据她的贴身女仆说:“太太还和当年一样漂亮。”那女仆后来嫁给一个宪兵,称作苏德里太太,人家恭维她,称她“堂堂市长夫人”。亲爱的,造物象对待受溺爱的孩子一样对待这类人,看来总是有它的道理。放荡的生活不但没有毁了她们,反而使她们更加滋润、永葆青春;在娇嫩柔弱的外表下,她们有着足以支撑她们漂亮身材的坚强神经。凡是使贞洁女子变丑的那些原因都恰好使她们日益美艳。可以肯定,机缘是不讲道德的。

  ①玛丽埃特、苏珊·杜·瓦诺布勒和蒂丽娅等都是《人间喜剧》中的女演员或交际花。

  ②杜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情妇,法国大革命时被送上断头台。

  ③拉盖尔小姐实际上只活了二十八岁。下文所说的生年亦属巴尔扎克杜撰。

  拉盖尔小姐在这里过着无可非议的生活,在她的种种风流韵事之后,这种生活难道不可以称作是贞女的生活吗?有一天晚上,她因一次爱情上的失意,穿着戏装就从歌剧院逃出来,跑到野地里,在路边哭了一夜。(人们对路易十五时代的爱情作过多少毁谤啊!)她是很少见到黎明的,所以唱起最美的曲调来迎接黎明。她的风度和歌声把农民都吸引来了,这神态、这声音、这美貌使他们惊若天人,围着她一齐跪下了。如果没有伏尔泰,巴纽莱山下定会多一个奇迹了。①我不知道这个姑娘迟暮的德行在上帝那里算不算数,因为象前歌剧院的荡妇这类女人已经倦于情场,爱情只能使她们感到恶心。拉盖尔小姐生于一七四〇年,她的黄金时代是在一七六〇年,因为有位××先生(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由于和她的关系,被称为军务大臣②。她后来放弃了这个当地无人知晓的名字,自称德·艾格夫人,为的是更好地隐居在这块土地上。她以高雅的情趣精心收拾这块地,并以此为乐。当波拿巴③成为首席执政的时候,她已经变卖首饰把附近教会的产业都买了下来,扩大了她的庄园。一个歌剧院的姑娘对治理产业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她把管理地产的事全交给一个管家,自己只管收拾园林,栽花种果。

  ①伏尔泰以抨击宗教著称,故云。

  ②军务(laguerre)与拉盖尔谐音,军务大臣亦可解作拉盖尔的大臣,下文国防部(MinistèredelaGuerre)亦与拉盖尔谐音,巴尔扎克经常使用这类双关的俏皮话。

  ③指拿破仑。

  这位小姐死后葬在乡首府布朗吉。位于法耶市和布朗吉村之间的苏朗日小镇里的一位公证人,给她的财产做了一份详细的清单,终于找到了这个歌唱家的继承人,而她自己生前是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继承人的。于是阿密安附近十一户盖着破絮睡觉的贫苦农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盖的是黄金被。这座庄园必须拍卖①。蒙柯奈就把庄园买了下来。他在西班牙和波美拉尼任驻军司令期间积蓄了一笔钱,大约有一百一十万法郎,足够把这庄园连同家具一起买下来。这块漂亮的地方总是应该属于国防部的。这位将军一定恢复了那纵情作乐的小楼底层。我昨天对伯爵夫人说,她的这门婚事是由艾格庄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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