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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Ⅴ

  怎么,亲爱的,障碍竟已排除!我们自由了。彼此相属了,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永不分离。在我们的余生中,我们可以相互厮守,卿卿我我,宛如眼前难得相会,还需避人耳目,但却亲密厮守一般。啊!我们的感情纯洁,深沉,竟也能如我梦寐以求的那般惜惜相亲、轻怜蜜爱了。你会赤裸着小脚向我奔来,你的一切都属于我!这幸福令我窒息,难以承受。我的头脑过于软弱,思绪又过于庞杂,不胜负担。我又哭又笑,胡言乱语。欢乐似火热的利箭,一箭钻心,热血沸腾。我怀着快感,想象你在我眼前,任性娇痴、千姿百态,令我眼花缭乱,欢欣雀跃。总之,我们的余生都在我眼前,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平静安宁,一会儿欢欣愉悦。生活在欢腾,在炫耀,在休息,然后她又苏醒了,年轻,清新。我看到我们息息相关,同步向前,思绪相同,心灵相通,相互理解,相互领会,宛如回声在空间回荡。时时刻刻如此吞噬生活还能经久不衰吗?我们首次肌肤相亲便会乐极而逝吗?否则又会怎么样呢?因为傍晚,我们只轻轻亲吻,灵魂便已相通,身心便已瘫软。我们的亲吻如惊鸿一瞥,但它已平息我的全部欲念,我俩分离时,我曾千百次地祈祷,心灵沮丧,但仅此一吻就足以安抚我。过去我总在你返回城堡时,回到篱笆处躺下聆听你的脚步声。现在我可以欢声笑语,嬉闹戏谑,手舞足蹈,随心所欲地欣赏你了。这是无边的欢乐,你不知道看着你往返走动,我就已欣悦欢乐了。只有男人才会感受如此深沉的欢乐。我看到你的举动竟比母亲注视着孩子安睡或嬉闹更为兴奋。我以全部心灵爱恋着你。你的举止优雅,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有新意。我似乎夜夜都与你共呼吸,我愿成为你生活中的行动,你的思绪,你本人。这样我就再也不会远离你了。人间的感情再也不会干扰我们的爱,这如海一般深,如天一般广的爱,这变幻莫测、千姿百态的爱。你属于我,全部都属于我!我可以深深凝望着你的双眼,窥探你时而袒露时而隐匿的心灵,捉摸你的愿望。我亲爱的,有些事至今我还未敢向你披露,但今天,我想敞开胸怀。我感到自身心灵纯净,竟与倾吐感情背道而驰,所以我试图给感情披上思绪的外衣。但现在,我愿向你袒露心怀,直言相告我的梦幻有多激烈热忱。我一直孤独寂寥、感官易受刺激而充满野性。我期望幸福,热血沸腾,见到你,温存而妩媚的你,我的一切感受才被唤醒!然而从未尝过的幸福禁果竟吓住了我,而拥有你,我的爱,两颗热情相爱的心灵碰撞之后是本应产生足以令人疯狂的力量的!波利娜,你知道我的激情过于猛烈以致我会数小时地痴呆木讷,尽情回味爱抚的感受,仿佛陷入无边的深渊。这种时候,我全部的生命、思绪和力量都混杂为一种我称之为欲念的东西,因为我找不到言词来表达无可名状的激情!现在我可以向你承认那天当你娴静地向我伸出手来时,我之所以拒绝接受并用这种悲凉的明智之举让你怀疑我的爱情,那是因为当时我正被疯狂攫住,想霸占你的心不啻犯罪。是的,我固然已感受到你那优雅的一握,如你的心声在我心灵深处的回荡那么强烈,却又怕我狂暴的欲念不知会把我引向何方!但我终于缄口不言,默默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在我的梦幻即将成为现实时又何必侈谈这些辛酸呢?现在我已经可以把余生幻化为爱抚。亲爱的,如果不是你回身抛出一句:行了,你让我感到羞愧,那我便会眼中蓄泪,久久地凝视着你,凝视你那蓝光闪闪的黑发。明天,我们的爱情就会为人知晓了。啊,波利娜,他人的目光难以忍受,公众的好奇令我伤心。让我们到维尔诺阿去吧,让我们远离众人。我愿人间无人闯入你将属于我的圣殿。我愿在我们之外,一切荡然无存。是的,我愿向大自然索取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幸福只有我们能够理解和领会,这是爱的无边天地,我愿全身心地投入,永劫不复,义无返顾。我的泪水濡湿了这封书信,不用担心,这是欢乐的泪,我唯一的幸福,从此我们再不分离。

  一八二三年,我乘坐邮车自巴黎前往都兰。在梅尔,车夫引进一位去布卢瓦的乘客,把他带到我所在的车厢并且开玩笑地说道:“在这儿你不会嫌烦,勒费弗尔先生。”车厢里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我听见这个名字,又见到一位年届八旬的白发苍苍老叟,便很自然地想到朗贝尔的舅舅。我有心提了几个问题,这才发现我并没弄错。老头刚去梅尔收获完葡萄,正返回布卢瓦。我于是向他打听伙伴的消息,老奥拉托利会会员面容严肃,有如备受磨难的老兵,听我一问,他的脸色变得更加焦黄、黯淡;额头的皱纹微微重叠,他抿抿嘴,暧昧地瞥我一眼,然后问道:“离开学校后,你再没见过他?”

  “没有,天哪!若是忘记伴侣的话,那我们两个都有过错。你知道,年轻人喜欢闯荡,生活里充满意外,离开学校后,只有重逢时,才知道彼此间的感情有多深厚。但有时也会忆及少年时代的故事。朗贝尔和我特别要好,人家称我们为诗人-毕达哥拉斯,要把这一段全部忘记也不容易。”

  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老人,老人的脸色更加黯淡。

  “你不知道他的事情。我可怜的外甥本该和布卢瓦最有钱的女继承人结婚,可结婚前夕,他疯了。”

  我惊呆了:“朗贝尔疯了,出什么事了?在我见过的人们中间,他的记忆力最为惊人,头脑缜密,判断睿智。他是罕见的天才,也许过于热衷于神秘主义。但他最善良。他出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了?”

  老头说:“我看你很了解他。”

  从梅尔到布卢瓦,我们一直谈论着可怜的朗贝尔。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天南海北,我这才知道有关朗贝尔的一些特殊事情。这些事,我已按情节的需要加以叙述。我向他舅舅讲述了我们学习的秘密和他外甥思维的与众不同。老人也向我讲述了我离开路易之后他生活中的大事。勒费弗尔先生说,朗贝尔在婚前便已表现出疯狂的征兆,但这些征兆是受激情左右的人所共有的。待我结识维尔诺阿小姐,知道路易的爱情有多强烈后,便感到这些征兆不够典型。在外省,爱思考的人不多,象路易那样思想新颖又自成体系的至少会被视为不同凡响。他越沉默寡言,就越被视为语言怪异。比如,要他说话,他就说,这人和我不在一个天空下生活。而别人就会这么说,我们吃的咸盐都不同①。天赋较高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用语。天赋越高,就越显得古怪,而这本是他的特点。在外省,与众不同的人都被视为半疯狂的人。所以最初勒费弗尔先生的话使我怀疑我的伴侣是否真疯。我边听他叙述,边在心里抨击他。但最严重的事是在路易和恋人婚前几天发生的。

  ①口语。意为我们合不来,说不到一块儿。

  路易连续几次发作蜡屈症,情况很典型。有一次他躺倒后整整五十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双目紧闭,不吃不说。这是纯粹神经性的发作,有些人受激烈感情的驱使会陷入这种病态。这种现象很少见,但医生完全了解其后果。不同的只是,路易以前不曾发作过这种病。但他习惯于出神入化和思考问题已使他倾向于患这种病。只是从内部和外部看他的体质都很好,所以直到那次以前,都能抵御滥用力量带来的后果。他的肉体圣洁、灵魂强劲,期待最强烈的肉体欢乐可能使他激奋,而这又可能导致他爆发危机,其后果和原因都还不详。命运保留了他给维尔诺阿小姐的信,披露了他是怎么从纯洁的理想主义转化为最敏锐的感觉论者。过去我们两人都认为这种人类现象是奇妙的。朗贝尔认为这是人的双重性意外分离,是内在生命完全不起作用的症状。而内在生命本应在有待观察的原因控制下使用不知名的能力的。这种病,如昏睡病,会令人陷入深渊,和朗贝尔在《意志论》一文中论证的体系有关。当勒费弗尔先生给我讲到朗贝尔首次发病的情况时,我突然忆及朗贝尔和我在读完一本医书以后的谈话。

  “深入沉思,出神入化也许就是蜡屈症的萌芽。”朗贝尔作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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