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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拉法埃尔有好几天沉没在人为的昏睡中。多亏鸦片的物质力量对人的精神所发挥的作用,使这个有很强的想象力的人,竟然降低到了懒惰动物的水平,它们呆在树林里,象一块死木头似的,连容易获得的食物都不愿移一步去猎取。拉法埃尔甚至把日光遮住,使光线再进不了他的家。晚上约莫八点钟的时候,他从床上下来,连对自己的存在都没有清醒的意识,他填饱肚子后,立即又去睡觉。他的时间是冰冷和干缩的,只能在一个黑暗的背景上给他带来些模糊的形象,一些痕迹,一些昏暗的光线。他把自己埋藏在极端的沉寂里,使自己的动作和智慧处于否定的状态。一天晚上,他醒来比平常要晚得多,发现他的晚餐还未送来。他就按铃叫若纳塔。

  “你可以走啦,”他对他说,“我让你发了财,你可以去享你的晚福了;可是,我再不愿让你来捉弄我的生命……怎么样!混蛋,我饿啦。我的晚餐在哪里?你说!”

  若纳塔无意中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拿起一支蜡烛,烛光在府邸中黑暗的巨大房间里闪动;他领着重新变成机器的主人到一个宽敞的走廊里,并且突然把大厅的门打开。拉法埃尔立即受到强烈的灯光的照射,目迷神眩,前所未有的豪华景象把他惊呆了。只见大厅里所有的玻璃大吊灯,全都点上蜡烛,花房里培植出的最名贵的花卉,很艺术地布置在餐桌上,桌上摆的全是光彩夺目的银餐具和金的、螺钿的器皿,还有各种精细瓷器;一桌热气腾腾的豪华筵席,其中的珍馐美味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

  他看到自己的亲友被请来赴宴,席间夹杂着装饰华丽,妖艳迷人的妇女,她们袒胸露背,秀发上插满鲜花,眼睛里闪闪发光,她们全都是不同类型的美女,通过肉感的打扮,分外逗人喜爱,其中一个穿件爱尔兰式的束腰短上衣,显得身段婀娜多姿,另一个穿一条安达卢西亚女人穿的绣花裙子,体态风流;这一个打扮成半裸体的女猎神狄安娜,那一个摹仿德·?瓦利埃小姐的打扮,纯朴而多情。他们都同样决心要大醉方休。所有宾客的眼睛里都闪耀着喜悦、爱情和快乐的光芒。当拉法埃尔死人般的面孔出现在客厅的门口时,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它象这个临时布置的盛宴发出的一片灿烂红光那样,迅速向他传来。各种声音,香气和光线,以及这些迷人的美女,全都刺激了他的感官,引起了他的食欲。一阵悦耳的乐声从邻室传来,不断用柔和的声浪掩盖这种醉人的嘈杂声音,从而完善了这个奇异的景象。

  拉法埃尔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令人感到舒服的手握住,这是一只女人的手,这女人就是阿姬莉娜,她正张开鲜嫩、洁白的双臂要拥抱他。他明白这个景象不是象他在苍白的梦境里那种模糊怪诞的、飘忽不定的幻影,便发出一声惨叫,突然把门关上,狠狠的给了他的老仆一个响耳光。

  “你这恶棍,难道你发誓非把我弄死不可吗?”他大声责骂他。

  拉法埃尔因为遇到刚才这种对他有危险的场面而气得浑身发抖,但他终于拿出力气回到自己的房间,喝了一服大剂量的安眠药水,又躺下去睡了。

  “真是见鬼!”若纳塔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后说,“毕安训先生曾当面嘱咐过,要我好好地让他开心……”

  约莫半夜时分。拉法埃尔由于某种生理上的变化和医药失去效用后的奇特现象,这时候,他在睡眠中出现了一种回光返照。他苍白的双颊染上了鲜艳的玫瑰色。他那少女般优雅的前额显示出天才的气质。生命在这安详和酣睡的脸上焕发出光辉。你也许要说这是在母亲的保护下酣睡的小孩。他睡得很香,朱红的嘴唇呼吸均匀,气息纯洁;他面露笑容,一定是在梦里过着美满的生活,也许他是百岁老人,也许他的孙儿们都在祝愿他长寿;也许他在艳阳天坐在树荫下的乡村板凳上,象先知那样从高山之巅瞥见远方幸福的乐土!……

  “原来你是在这里!”

  这句话是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出来的,驱散了他梦境中模糊不清的影象。在灯光之下,他看见波利娜坐在他的床上,因为久未晤面和饱受痛苦,波利娜变得更美了。

  拉法埃尔看到这张象睡莲般洁白的脸蛋,不禁呆住了,这张脸在阴影之下,衬着长长的黑发,似乎显得更加洁白。眼泪沿着双颊流下,划出两道发光的泪痕,挂着的泪珠,只要微微一动就会掉下来。她穿着洁白的服装,头部略为倾斜,侧身坐在床边,仿佛天国下凡的天使,又象是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幽灵。

  “啊!我全都忘掉了,”在拉法埃尔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便嚷道。“我要说的话只是:我是属于你的!是的,我的心里只有爱情。啊!我命里的天使,你从来没有这么美。你的眼睛使人震惊……可是,我全猜到了,得啦!你曾背着我去找寻健康,你害怕我……好吧!……”

  “走开,走开,别管我,”拉法埃尔终于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说。“可是,你快走吧!要是你留在这里,我就会死,你愿意看着我死吗?”

  “死!”她重复说。“难道你能没有我而独自去死吗?死,可是,你还年轻呀!死,可是,我爱你!死!”她用沉痛带哭的喉音说,一面用疯狂的动作紧握着他的双手……

  “你的手多么冷呵!”她说,“难道这是种幻觉吗?”

  拉法埃尔从枕头下取出那块驴皮,它已不牢固,而且很薄,小得跟一片长春花的叶子差不多了。他指着驴皮对她说:

  “波利娜,这就是我的美好生命的美好形象,我们来说声永别吧!”他说。

  “永别?”她神色惊惶地重复说。

  “是的,这是一张灵符,它满足了我的一切欲望,它也就代表我的生命。你看,它给我剩下的,就只这一点儿了。要是你还这样的看我,我就要死啦……”

  这少女以为拉法埃尔发疯了,她拿过那张灵符,就去找灯火。摇曳的灯光同时照亮了拉法埃尔和那张驴皮。她十分仔细地观察她情人的面孔和那最后一小块魔皮。拉法埃尔看到她因恐怖和爱情愈显得漂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回忆起过去温柔的风流情景和疯狂的快乐,使他沉睡已久的情欲在他心中死灰复燃了。

  “波利娜,来呀!波利娜!”

  一声可怕的尖叫从少女的喉里发出,她睁大眼睛;因前所未有的痛苦而紧锁的双眉,现在因恐怖而展开了,她从拉法埃尔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狂暴的情欲,以前她认为这是她的光荣;但是,随着这种情欲的扩张,那块魔皮在收缩的过程中,使她的手发痒。她不假思索地,逃进隔壁的客厅,随手把门关上。

  “波利娜!波利娜!”垂死的人一面叫嚷,一面追她,“我爱你,我热爱你,我要你!……要是你不给我开门,我就诅咒你!我要死在你身上!”

  他用生命最后爆发出的一股奇怪力量,把门推倒,看到他的情妇半裸着身子在长沙发上打滚。波利娜想刺破自己的胸膛而未能如愿,为要死得快些,她又打算用她的披巾来自尽。

  “要是我死,他就能得救!”她说,一面勒紧她在脖子上打好的活结。

  在这场和死神的搏斗中,她披头散发,肩膊裸露,衣衫凌乱,泪流满脸,面色火红,这种在可怕的绝望下挣扎的情景,呈现在陶醉于爱情的拉法埃尔眼前,竟成了千娇百媚,更增强了他的欲火;他象猎食的鸷鸟般轻捷地扑在她身上,扯断勒着她脖子的披巾,要把她搂在怀里。

  这临死的病人,找寻话语来表达那吞噬他全部力量的情欲;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胸膛里发出的嘶哑的喘声,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气息象是从他的脏腑里挤出来似的。最后,再也无法组成语音了,他便在波利娜的胸脯上乱咬。若纳塔听到了惨叫声非常害怕,便走了进来,看到那少女蹲在一个角落里俯身在尸体上,他便想把尸体从少女手中夺过来。

  “你要什么?”她说,“他是我的,是我害了他,我不是曾对他预言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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