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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他拿起一只圆规来量量这一天早上给他缩短了多少寿命。

  “我剩下的寿命还不到两个月哩!”他说道。

  他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间,他象发了疯似的,莫名其妙地抓住那张驴皮嚷道:

  “我真太蠢了!”

  他走出去,飞跑着,穿过花园,来到一个水井边,把那灵符投入井中。

  “随它去吧!……”他想,“让这一切糊涂事见鬼去吧!”

  拉法埃尔终于让自己去享受爱情的幸福,和波利娜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婚事原定三月初举行,由于一些值不得叙述的困难而推迟了。他们彼此久经考验,绝不互相怀疑,幸福本身已经给他们显示了他们爱情的全部力量,从来没有两个人,两种性格,象他们这样由于彼此热爱,而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们越是互相观察,就越互相爱慕:他们彼此同样温柔,同样腼腆,并有同样的快感,一切快感中最甜蜜的快感,天使们的快感;在他们的天空上没有乌云;他们彼此之间,一方的欲望,就成为对方的法律。

  他们两人都很有钱,他们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念头不能满足,因此,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念头。生活中真正的诗意在激励着妻子的心灵;她有高尚的趣味,爱美的感情,蔑视妇女们庸俗的装饰,她男友的一个微笑,在她看来比霍尔木兹①所有的珍珠更美,细纱棉布或鲜花构成她最华贵的装饰品。波利娜和拉法埃尔有意逃避社交活动,他们觉得孤寂生活是那么美,那么饶有兴趣!

  ①霍尔木兹,波斯湾的一个小岛,盛产珍珠。

  游手好闲的人,每天晚上在意大利剧院或大歌剧院里准能看到这对漂亮的非正式夫妻。如果开始时,贵族沙龙里有什么流言蜚语引人发笑,不久之后,由于巴黎发生的一连串重大事件①,使人忘记了这两个于人无害的情人;最后,为了堵住那些伪装正经的女人的嘴,他们宣布了婚期,凑巧他们的佣人都不多嘴,这一来就没有任何太露骨的恶意中伤来损害他们的幸福。

  ①指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以后发生的一连串政治事件,包括一八三二年和一八三四年的起义。

  接近二月底的那些日子里,天气已相当好,这使人相信快乐的春天即将到来。一天早上,波利娜和拉法埃尔两人在一个小花房里共进早餐,这是一间和花园平行的、摆满盆花的小花厅。冬天温暖浅淡的阳光,穿过稀疏的小灌木照射进来,使室内的温度变得暖和了。各种树叶和各种颜色花簇的强烈对照,阳光和阴影的变幻莫测,都使人觉得非常赏心悦目。

  整个巴黎都还在可怜的炉火前取暖时,这对青年夫妇却在山茶花,丁香花和灌木下欢笑。他们快乐的面孔从水仙,铃兰和孟加拉玫瑰花丛中出现。在这个春意盎然,丰富多彩的温室里,他们脚下踩着的是五颜六色的地毯般柔软的非洲草席。绿色细麻布裱糊的墙壁,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室内木器是用看来粗糙,其实表面光滑洁净的木头制成的。一只小雄猫被牛奶的香味吸引,走来蹲在桌子上,让波利娜用咖啡把它弄得一身脏;她跟它逗乐;让它仅仅嗅到奶油的香味而吃不到,用以训练它的耐性,延长她们的嬉戏,每当小猫做出怪相,她就哈哈大笑,并且用无数的玩笑来阻止拉法埃尔看报,报纸从他手上掉下来已经十次了。这个清晨的场景充满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就象一切既自然又真实的幸福。

  拉法埃尔始终装出看报的样子,其实在偷偷欣赏波利娜和猫儿的玩耍,他的波利娜随便穿着一件晨衣,头发蓬松,套在黑丝绒拖鞋里的一双雪白的小脚微露一点蓝色的脉管。她这样的室内便装打扮实在迷人,就象威斯托尔①的神奇的肖像那样美妙,她似乎同时既是少女又是妇人;也许她更象少女,她就这样享受着完满的幸福,她只知道爱情的最初的快乐。

  当拉法埃尔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幻想里时,便忘记了他的报纸,波利娜拿过来,把它揉皱,搓成一团,扔到花园里,小猫看见便跑去追逐这个旋转的东西,它象政治那样,始终是在团团转。拉法埃尔被这场儿戏逗乐了,他打算继续看报,做了一个想举起那张报纸的姿势,不料报纸已不在他手里,于是引起一场大笑,笑声是那么爽朗、愉快,他们一再出现的笑声,就象鸟儿的清啭。

  “我忌妒报纸,”她说,一面揩拭她象孩子般的狂笑所流出的眼泪。突然间,她又重新成为妇人,接着说,“在我面前阅读俄国的布告,喜欢尼古拉皇帝的散文②,不喜欢爱情的语言和爱情的眼色,难道这不是一种不忠的行为?”

  “我没有读报呵,亲爱的天使,我在看你哩。”

  ①威斯托尔(1765—1836),英国画家,以给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作品作插图而闻名于世。

  ②指俄国沙皇尼古拉残酷镇压波兰起义后发布的诏书。


  就在这时候,园丁沉重的脚步声,他那双钉着铁钉的鞋子走在花径的沙子上发出的响声,从暖室附近传来了。

  “侯爵先生,请原谅,要是我打扰了您和夫人,可是我给您带来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奇怪东西。刚才从井里打水的时候,我带上了这个古怪的水生植物!就是它!看来它是很习惯在水里生活的,因为它一点儿不湿,也不潮。象木头般干,而且一点不腻手。侯爵先生见识当然比我广,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拿来给他看,他准会对这东西发生兴趣。”

  于是园丁便把那块毫不容情的,面积已不及六方寸的驴皮递给拉法埃尔看。

  “谢谢,瓦尼埃尔,”

  拉法埃尔说,“这东西真的非常古怪。”

  “你怎么啦,我的天使?你脸色都发白了!”波利娜嚷道。

  “你走吧,瓦尼埃尔。”

  “你的声音使我害怕,”那少女接着说,“它全变了样,真奇怪……你怎么了?你觉得怎么样?你哪儿不舒服?你病啦?——叫个医生来,”她大声喊道,“若纳塔,救人呀!”

  “我的波利娜,别嚷嚷,”拉法埃尔说,他已平静下来了,“我们出去吧。在我身旁有种花儿的香气,我闻着不好受,也许就是那株马鞭草?”

  波利娜冲向无辜的小树,一手抓住树枝就拔起来,把它扔到花园里。

  “噢!天使!”她嚷道,一面用和他们的爱情同样强大的力量,紧紧抱住拉法埃尔,然后很娇慵地把朱唇送到他嘴边,“看到你这般惨白,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在你死后还活着: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拉法埃尔,请你伸手摸摸我的后背,我觉得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死亡①,我的背还在发冷。你的嘴唇多烫,你的手呢?……它冰冷,”她补上了一句。

  ①指和死亡相去不远的可怕的战栗。

  “你疯了!”拉法埃尔嚷道。

  “你为什么流泪?让我喝了它吧。”

  “噢,波利娜,波利娜,你太爱我了!”

  “拉法埃尔,你一定是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你应该坦白,我不久就会知道你的秘密。把这东西给我,”她说,于是把驴皮拿走。

  “你是杀我的刽子手!”这青年人用恐怖的眼光瞪了那张灵符一眼。

  “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波利娜说道,让她手中那张象征不可避免的命运的驴皮掉了下来。

  “你爱我吗?”拉法埃尔接着说。

  “我爱不爱你,这难道还成问题吗?”

  “好!那么,让我留下,你走开吧!”

  那可怜的少女便走出去了。

  “怎么!”当他只一个人的时候,拉法埃尔大声嚷道,“我们正处在一个科学昌明的世纪,我们知道金刚钻是炭素的结晶,在一切事物都可以得到解释的时代,当警察可以把一个新的弥赛亚①送交法院审判,把奇迹交给科学院去研究的时代,在我们只相信公证人的花押的时代,我!难道还相信:Mané,Thekel,Pharès?②……这类咒语吗?不,凭上帝发誓,我不相信最高主宰会乐意折磨一个诚实的人……我们找学者、专家去研究研究吧。”

  不久之后,拉法埃尔来到摆满大酒桶的酒市和规模巨大的硝石库流民习艺所③之间的一个小池子前面,池子里浮游着无数稀有品种的鸭子,它们羽毛的颜色,就象大教堂窗子上彩色缤纷的玻璃,在阳光照耀下变幻无常。世界上各种各类鸭子都聚集在这里了,它们鸣叫,在泥水中觅食,吵吵闹闹,并非自愿地集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鸭类的议会,幸而它们没宪章,也没政治原则,而且在碰不到猎人的环境里生活,受到自然科学家的保护,他们偶尔也来看看这些鸭子。

  ①指和死亡相去不远的可怕的战栗。

  ②拉丁文:算、量、分。传说巴比伦摄政王伯尔沙扎尔(又译伯沙撒)在一次宴会中忽见墙上出现这三个大字,先知告诉他,这是上帝让一只看不见的手写了这几个大字。意思是你在位的日子算过了,你本人也在天秤上称过了,你的王国将被分割,一句话,你即将灭亡。

  ③硝石库流民习艺所是设在巴黎的一所救济院,收留年老无靠的妇人,兼治神经病、歇斯底里等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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