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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是的,”青年人回答道,他对于他的愿望的实现,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使他惊愕的倒是这一连串事情,竟发生得如此自然。

  尽管他不可能相信这是由于魔法的影响,但是,他却欣赏人类命运的离奇。

  “可是,你对我们说‘是的’时,那神情就象你忽然想起了你祖父的死那样,”一个在他身旁的人说。

  “啊!”拉法埃尔接着说,他天真的音调,引起这群体现法国年轻一代的希望的作家们发笑,“朋友们,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变成一群不折不扣的大坏蛋了!到目前为止,在两次喝酒之间,我们曾经衡量过生命,在我们消化食物的时候,我们曾经品评过人物。我们未曾做出任何事业,空谈却十分大胆;可是,现在我们给打上政治的烙印,就要进入这座大监狱了,并且要在那儿失掉我们的幻想。当人们只相信魔鬼的时候,才会惋惜青春时期的天堂,在那天真未凿的时代,我们虔诚地向一位好心的神甫伸出舌头去接受我主耶稣基督的圣体饼。啊!我的好朋友们呀!如果我们过去以那么大的乐趣去犯我们最初的罪过,那是因为我们可以用痛悔来使它美化,给它以刺激和趣味;至于现在……”

  “啊!现在,”那先前说话的人说,“我们却只剩下……”

  “什么?”另一个人问道。

  “罪恶……”

  “看,这个词的意义,它的高度比得上绞刑架,深度比得上塞纳河,”拉法埃尔答道。

  “啊,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要说的是政治罪恶。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只想过这么一种生活,那就是阴谋家的生活。可我不知道明天我的奇想还会不会继续存在;但是,今天晚上,我们乏味的文明生活,就象铁路的轨道般单调,真使我恶心透顶!现在我的心充满激情,正在为莫斯科败绩①的不幸,《红色海盗》②的惊心动魄,以及走私者的生活所吸引。既然在法国再没有沙尔特勒修道院③,我希望最少要有一个植物学湾④,一种特别为小拜伦们而设的诊疗所,这些家伙把生活弄得象晚餐后的餐巾般一团糟,他们除了纵火焚烧自己的祖国,自杀,替共和国密谋,或者要求战争……就再没别的事情好干。”

  ①指拿破仑的军队从莫斯科败退。

  ②《红色海盗》是美国惊险小说家库柏(1789—1851)的作品。

  ③法国著名的沙尔特勒修道院创建于一〇八四年,里面的修道士于一九〇三年被驱逐。

  ④植物学湾是悉尼附近的一个海湾,以前是英国人流放罪犯的地方。


  “爱弥尔,”拉法埃尔旁边的人气冲冲地对刚才讲话的人说,“我敢发誓,要是没有七月革命,我早就到偏僻的乡下当神甫,过野人的生活去了,而且……”

  “而且你每天都要念祈祷文吗?”

  “是的。”

  “你是个傻瓜。”

  “我们可是每天都读报纸呵!”

  “对一个记者来说,这还不坏!但是,你快别说了,我们正走在一大群订户的中间。新闻业,你可知道,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宗教,而且有了进步。”

  “为什么?”

  “因为头面人物不必去相信它,民众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就这样闲谈着,活象那些多年来就把De viris il lus-tribus①读得烂熟的正人君子,不觉到了儒贝尔街②的一座私邸前面。

  ①拉丁文:《古代名人传》。

  ②儒贝尔街其实没有银行家住宅,倒是昂丹大道一带是金融中心,银行家多住在那里。


  爱弥尔是这么一个新闻记者,他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却能比其他在职业上有成就的记者获得更大的光荣。他是一位大胆的批评家,既热情,又尖刻,他具有他的缺点所能容忍的一切优点。他为人既爽直又开朗,当着面,他可以尽情地嘲弄一个朋友,但在背后却能够勇敢而正直地替他辩护。他嘲笑一切,甚至自己的前程。他始终一文不名,象一切有才干的人那样,他懒惰得出奇,他能够在那些不懂得在自己的书里写上一个警句的人面前,把一本书中的道理,用一个警句说出来。他对别人随便许愿,却从未兑现,他躺在自己的幸运和光荣上睡大觉,甘愿冒一觉醒来已经老在医院里的危险。再说,他为朋友可以不顾性命,吹牛皮可以不顾廉耻,单纯得象孩子,他工作只是为了兴趣或需要。

  “照阿尔科弗里巴①大师的说法,我们去赴的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宴会②。”他指着吐放馨香,使楼梯变成绿荫的盆花,对拉法埃尔说。

  “我喜欢铺有豪华地毯的温暖的大走廊,”拉法埃尔答道,

  ①阿尔科弗里巴,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拉伯雷(1494—1553)的笔名。

  ②指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大吃大喝场面。


  “华丽的陈设从走廊开始,在法国毕竟是罕见。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是复活了。”

  “还有上面的哩,我们还要到上面去喝酒谈笑一番,我的可怜的拉法埃尔。——啊!这一回!我希望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将要踩着所有这些人的脑袋前进。”他接着说。

  随后,他用嘲弄别人的手势,指着到会的宾客,一面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他们立即受到巴黎最出色的青年们的欢迎。其中一个初露头角的青年,正以他的第一幅成名作品去和帝政时代绘画的光荣成就争一日之短长。另一个前一天晚上侥幸出了一本尖酸刻薄的新作,这是文学上的轻蔑的标志,它给现代派创作发现了新路子。更远一点的地方,一位满脸粗线条,显出某种强有力的天才的雕刻师,正和一位无情的开玩笑专家聊天,这种人,最会随机应变,有时不愿在任何地方见到有比他高明的人,有时又会到处甘拜下风。这里是我们最机智的讽刺画家,他们眼睛狡猾,嘴巴恶毒,正在窥伺可以做讽刺素材的对象,以便用铅笔描绘下来。那里是一个年轻大胆的作家,他能比任何人都更好地提炼政治思想的精华,或者以嘲弄的手法压缩一个多产作家创作的精神,他在和一个诗人闲聊,这诗人,如果他的才能有他的仇恨那么大,写出的东西准能压倒现时的一切作品。这两人都在用甜言蜜语彼此恭维,尽力不让自己说出真话,但也不撒谎。一位著名音乐家,用第七音符低半音的调子和嘲讽的声音安慰一个最近在政治上垮台而未受损伤的青年政客。一些没有风格的青年作家站在没有思想的青年作家们旁边,充满诗意的散文家和毫无诗意的诗人们挤在一起。一个相当天真地轻信圣西门①学说的可怜的圣西门派,看到这些各有缺陷的人物,便仁慈地把他们拉在一起,他无疑是想把他们变成他所信奉的学说的信徒。

  随后,在那儿还可以找到两三个这样的学者:他们是专门为了在谈话中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而来的,还有好几个杂剧作家,随时准备在那里投射一些象钻石的闪光那样转瞬即逝的光芒,这种光既不热也不亮。这里还有几个荒谬绝伦的人物,他们暗笑那些对世人和世事公开表示赞赏或蔑视的人,至于他们自己则早已采取两面三刀的手法,用来阴谋反对一切制度,却不拥护任何一种制度。一位蹩脚的批评家,他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可以在滑稽剧院正当大家倾听一支小调的时候,忽然大声擤鼻子,抢在众人之前首先大声叫好,并且反驳任何先说出他的意见的人,这时他正在那儿找机会把聪明人的话当做自己的警句。在这群宾客中,五个人是有前途的,十来个人可以获得某种光荣的终身年金;至于别的一些人,他们可以象所有的庸人那样,用路易十八的那两句著名的谎言:团结一致,忘却前嫌②来聊以自慰。宴会的主人有花费两千埃居③的人那种带忧愁的快乐。他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眼睛不时朝客厅的大门找寻他所期待的客人,不久便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男人,大家都以阿谀的欢呼迎接他,这便是当天早上完成了创办这家报纸的法律手续的公证人。

  ①圣西门(1760—1825),法国哲学家,圣西门学说的创始人。

  ②路易十八,法国国王,一七五五年生于凡尔赛,一八二四年死于巴黎,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二四年在位期间,曾在他批准的宪章上载明了这两句话。

  ③法国古银币,一埃居约等于三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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