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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八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我们请了一位西班牙语教师,他是个可怜的逃亡者,因为参加过昂古莱姆公爵帮助平定的那次革命,而被迫在此避难;公爵取得的胜利曾使我们大大地庆祝了一番。这位教师虽说是个自由派,而且多半是个平民,但还是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我的想象中,他是被判了死刑的。我想引他打开话匣,以便知道他的秘密,可是他具有卡斯蒂利亚人①的沉默寡言的习性,还象贡萨尔弗·德·柯尔杜②那样高傲,然而他又有天使般的温柔和耐心;他的傲气不象格里菲思小姐那样表露在外,而完全是内在的;他为我们尽义务,来换取应得的权利,又借着对我们表示尊敬,和我们保持距离。父亲坚持认为这位埃纳雷斯先生身上有不少大贵族的气派,所以在我们中间把他戏称为堂埃纳雷斯③。几天以前,我曾经冒昧地这样称呼他,他抬起那双总是朝下看的眼睛,向我射过来两道闪电似的光芒,使我愣住了;亲爱的,他的眼睛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我问是不是在哪儿得罪了他,他操着一口漂亮纯正的西班牙语这样回答:“小姐,我到这儿来只是教您西班牙语的。”

  ①西班牙中部地区卡斯蒂利亚的居民。

  ②贡萨尔弗·德·柯尔杜(1443—1515),西班牙著名将领,一五〇三年曾在意大利打败法军。

  ③在姓名前面加“堂”,过去是对西班牙贵族的尊称。

  我听了很委屈,脸上飞起了红晕;我本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可是又想起我们那位亲爱的院长嬷嬷对我的嘱咐,所以就这样回答他:

  “无论在哪方面,如果您要责备我,我将感激不尽。”

  他身子一震,一股热血涌上了黄褐色的脸膛,他用略显激动的声调对我说:

  “教谕一定训导过您,要您体恤人间的巨大不幸,这些毋容我细说了。如果我在西班牙真是一位贵族,而且费迪南七世取得的胜利又使我丧失了一切,您开这个玩笑就是一种残忍的行为;倘若我仅仅是个可怜的语文教师,这种玩笑岂不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讽刺吗?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一位年轻的贵族姑娘来说,都是不合适的。”

  我抓住他的手说:

  “那么,我也要以教谕的名义,恳求您忘掉我的过错。”

  他垂下头,打开我的《堂吉珂德》,坐了下来。我在晚会上曾经是受到奉承最多的人,但这次小小的意外却使我比受到恭维和赞赏时心里更乱。上课的时候,我细细地将他审视了一番,他对此毫不觉察,因为他从来就不正眼看我。我发现这位老师还很年轻;我们原先估计他有四十来岁,实际上他可能不超过二十六至二十八岁。我还让格里菲思仔细看看他;她告诉我,他那乌黑的头发和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实在太美了。说到眼睛,则既象丝绒般柔和,又象火舌似的灼人。不过也仅此而已,总的来讲,此人生得既瘦小又难看。人们曾把西班牙人描绘得相当邋遢,可是他特别注意仪表,他那双手比他的脸更洁白;他的背稍稍有点驼,脑袋长得特别大,头型也很怪;脸上的麻斑给他的相貌增添了几分丑陋,但丑陋中显得颇为睿智;他的前额十分突出,两道浓眉拧在一起,使他带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厉神情。他神色忧郁,面露病容,就象那些将死未死、全靠精心护理而生存下来的病孩,玛尔特嬷嬷就是这样的。总之,如同我父亲所说的,他简直就是希门尼斯红衣主教①的缩影。父亲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和他待在一起就觉得不自在。老师的举止透着天生的尊严,亲爱的公爵似乎为此感到不安;他不能忍受在他身边有任何超越他的东西。等父亲一学会西班牙语,我们就将动身去马德里。两天以后,埃纳雷斯又来授课,我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感激,就对他说:“我毫不怀疑,您准是由于政治原因才离开西班牙的;要是确如人们所说,父亲将出使西班牙,我们可以为您略效微劳,如果您被判了罪,我们还可以为您请求赦免。”

  ①希门尼斯(1436—1517),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忏悔师,后任卡斯蒂利亚的行政长官和宗教裁判所首席裁判官,晚年因病而脸容消瘦,有人认为他的病是中毒引起的。

  “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他回答说。

  “怎么?先生,”我紧接着问,“莫非您不愿接受任何庇护,还是因为没有那样的可能性?”

  “两者兼而有之。”他欠了欠身子说,那种语气使我再也不敢开口了。

  父辈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奔腾。他的高傲激怒了我,我和埃纳雷斯先生的谈话就此中止。可是,亲爱的,我认为,不要别人任何施与,这确实高尚。我嘴里背着动词变位,心里却在这样嘀咕:“连我们的友谊他也不肯接受。”想到这里,我实在想不下去了,于是就把这种想法用西班牙语如实地告诉了他。这个埃纳雷斯温文尔雅地对我说,感情也需要讲平等,而平等在这儿是不存在的,所以探讨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那么,您认为这种平等应该体现在相互间的感情里,还是体现在不同的社会地位之间呢?”我提出这个疑问,想使他改变他的严肃的态度,这种态度使我很受不了。

  他又一次抬起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睛,而我却垂下了眼帘。

  亲爱的,这位男子简直是一个难解的谜。他似乎在问我,我的话是不是一种爱情的表示,因为他的眼神里显露出幸福和自豪,还有因没有把握而产生的焦虑。这种眼神使我的心房阵阵紧缩。我明白了,我这些卖弄风情的话在法国确有其特定的价值,但对于一个西班牙人说来,就可能带上危险的涵义了。于是,我有点尴尬地缩进了自己的甲壳。课程结束时,他一面向我鞠躬,一面投来两道充满恳求的视线,那恭顺的目光似乎在说:“请不要愚弄一个不幸的人吧。”这和他那种严肃庄重的态度适成对比,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我真不敢再想下去,更有点说不出口。我觉得,在这位男子的心里,蕴藏着一个感情的宝库。

  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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