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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萨尔特河头天上午涨了一次水,这早已在渔夫们的预料之中。涨水时鳗鱼从小河沟里给卷出来,跟着混水来到大河中。一个渔夫撒网,正好撒在可怜的阿塔纳兹跳进去的地方。阿塔纳兹还以为别人永远也不会找到他呢!清晨六时左右,渔夫将这具年轻人的尸体拖回来。可怜的寡妇,她的两、三位朋友采取各种小心谨慎的方法,好叫她对接受这可怕的遗体有点思想准备。可以想见,这一自杀的消息在阿朗松激起极大的反响。前一天,这可怜的天才还没有一个保护人。他死后第二天,千百个声音在大喊大叫:“我要是知道,肯定好好帮助他!”gratis①的慈悲为怀,很容易装出来!德·瓦卢瓦骑士对这一自杀作出了解释。这位贵族老爷在报复思想指使下,大讲特讲阿塔纳兹对科尔蒙小姐怀着怎样天真、诚挚而又美好的爱情。格朗松太太受到骑士的点拨,忆起了许许多多小事,证明德·瓦卢瓦先生所说完全是真。这故事变得很凄婉动人,有几位妇女为之洒下了热泪。格朗松太太的哀痛并不外露,这是无言的哀痛,很少为人所理解。

  ①拉丁文:免费,白送人情。

  遭到丧子之痛的母亲,她们的悲痛有两种。第一种,是人们常常知道她们损失的是什么。她们的儿子平时为人器重,受人赞美,或者年轻,或者貌美,已经踏上前途无量的道路,正向着飞黄腾达迈进,或者已经颇有名气,死了会激起普遍的惋惜。人们分担你的悲哀,在扩大了哀痛的同时也减轻了你的哀痛。但是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只有母亲自己才了解儿子,只有她们自己接受过儿子的微笑,只有她们自己才观察到这个夭折的生命中蕴藏着什么珍宝。这种哀痛常把黑纱隐藏起来,但是这黑纱的颜色却使其他丧事黯然失色。这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哀痛。从此永远割断了什么样的心弦,幸亏知道这个的女性还不多。杜·布斯基耶夫人回城以前,早有她的一位好友、杜·隆斯雷法院院长老婆到普雷博戴去,将这具死尸扔到她欢乐的玫瑰花上,告诉她,她拒绝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在杜·布斯基耶夫人新婚第一个月的蜂蜜上,杜·隆斯雷夫人轻轻地洒上了千百滴苦艾酒。杜·布斯基耶夫人回到阿朗松以后,有一次在瓦诺布勒街拐角上偶然与格朗松太太相遇。那位母亲由于悲痛而呆滞无神的目光,刺在老小姐的心上。那是集千种诅咒于一个诅咒、集千条光线为一束光的目光。这目光向她预言了不幸,而且希望她遭到不幸,杜·布斯基耶夫人吓坏了。格朗松太太本是这座城市中与神甫最过意不去的一个人,这神甫也是圣莱奥纳尔教堂的住持。大难降临的当天晚上,她想到自己一派一向宣扬天主教教义不可妥协的性质,便浑身发抖。①她想到了救世主的母亲②,自己也亲自将儿子的尸体用裹尸布裹好,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曾经宣誓忠于《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神甫家里去。她看见这位清贫的教士正忙着储存大麻和亚麻。这麻准备以后交给城市里所有贫苦的妇女和姑娘,叫她们纺成线,以免她们没有活干。这当然是一桩慈善事业,它已经拯救了不止一家无法沿街乞讨的人家。神甫见格朗松太太来到,放下大麻,急急忙忙将格朗松太太请到饭厅里落坐。悲痛的母亲看见了神甫的晚餐,看出来他也和自己家一样节俭。

  ①天主教规定,自杀的人不能葬在教堂墓地里,也不给自杀的人超度亡魂。这样,这种人就不能升入天堂。

  ②指耶稣的母亲。

  “教士先生,”她说道,“我来恳求您……”她泪如雨下,说不下去了。

  “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情,我知道,”教士回答道,“太太,我相信您和您家的亲戚杜·布斯基耶夫人能够使塞镇主教对待这个问题不要采取那么僵硬的态度。对,我一定为您可怜的孩子祈祷,我要为他作弥撒。不过,咱们一定要避免出任何事情,绝对不要提供机会,让城里的恶人坏人聚到教堂里来……我一个人,也不要别的教士,在夜间……”

  “行,行,随您安排,只要他能踏上圣土就行!”可怜的母亲一面拉过教士的手亲吻,一面说道。

  将近午夜时分,阿塔纳兹生前最喜欢的四个伙伴、四个年轻人,悄悄地抬着一具棺材来到教区。那里有格朗松太太的一些女友,三五成群身着黑衣,头戴面纱;还有七、八个年轻人,他们以前曾经听这死去的才子透露过几句心腹话。棺材上罩着黑纱,四支大蜡烛将它照亮。由一个嘴很严实的唱诗班孩子协助,教士作了追思弥撒。然后,人们无声地将自杀者的棺材抬到墓地的一角。一个发黑了的木头十字架,没有墓志,等于告诉母亲,那就是死者的位置。阿塔纳兹生之默默无闻,死之无声无息。后来倒也没有一个人责备神甫,主教对此也保持沉默。母亲的虔诚补救了儿子的不虔诚。

  几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这个可怜的女人,痛苦得精神失常,她怀着不幸的人要把嘴唇探进他们的苦杯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渴望,想去看看儿子投水自尽的地方。也许她的本能告诉她,在这株白杨树下,还能勾起某些思念。也许她也渴望看一看儿子最后一次看见的景物?有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会触景生情而死去;有的母亲,到了这个地方,则会沉湎于圣洁的崇敬心情之中。有许多事情,教育、法律和哲学体系一碰上去就要站不住脚,耐心分析人的本性的人,自然不能过多重复这样的事实。让我们常常这样说吧:想把人的感情归入完全相同的模式中去,是荒谬的。感情到了每一个人身上,便与其特有的素质相结合,形成其独特的表现形式。

  格朗松太太看见远远有一个女子走过来,到了阿塔纳兹送命的地点,高声叫道:“就是这里!”

  正象母亲经常在这里哭泣一样,除她以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哭泣过,这个女子就是苏珊。她那天早晨抵达摩尔旅店时,得知发生了这件祸事。如果可怜的阿塔纳兹还活着,她就会做出心灵高尚而没有钱的人幻想做的事,也是富人从来没想过的事:她会给他寄上几千法郎,上面写着:“此为一同伴所欠令尊之款,现奉还与你。”这个天使般的巧计,是苏珊在旅途中便已设想出来的。

  这个交际花远远望见格朗松太太,对她说了一句:“我那时是爱他的!”便匆匆离去了。

  苏珊本性难移。不把新嫁娘头上的橙花变成睡莲花①,她是不会离开阿朗松的。她第一个宣称,杜·布斯基耶夫人将永远是科尔蒙小姐②。她用这一席恶言恶语为阿塔纳兹和亲爱的德·瓦卢瓦骑士报了仇。

  ①在西方,睡莲花自古以来便被认为是抑制性欲剂。

  ②指杜·布斯基耶夫人不会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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