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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你没殴打夜间巡逻队,抢劫几个布尔乔亚良民吗?交给我看守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的罪行那么严重,以至于您禁止与他们有任何联络?就是姑娘家也从未象这些滴水未进的人一样给关得这么严;索伦的德国人不让任何人走近您关他们的房间。这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当真,昨晚,”从遐想中摆脱出来的国王说道,“我与塔瓦讷及贡迪兄弟在房顶上奔跑;我希望有过去一起荒唐的伙伴,但腿力大不如前了,我们没敢跳越街巷。不过我们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越过了两个院子。在最后一个院子,当我们到达离这儿两步路的山墙,身体紧贴住烟囱的栏杆时,我和塔瓦讷互相说不能再这样干了。如果我们没有伴,谁也不会干这种事。”

  “我打赌,你是第一个跳的吧?”(国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拿生命冒险。”

  “噢!美丽的女预言家!”

  “你活腻了。”

  “巫师们,见鬼去吧!他们对我穷追不舍,”国王恢复庄重的神色说道。

  “我的巫术是爱情,”她嫣然一笑,接着说。“自从您爱上我的那幸福的一天起,我不是总猜得出您的想法吗?而如果您愿意允许我对您讲实话,今天使您坐立不安的那些想法不是一个王上应该有的。”

  “我是王上吗?”他辛酸地说。

  “您不能当吗?与您同名的查理七世是怎样做的?他听了情妇的话,大人,夺回了王国,它被英国人侵占,正如您的王国被宗教上的英国人侵占。您的最后一次政变为您指明了应当走的路。把异端连根铲除吧。”

  “过去你指责这个计策,”查理说,“而今天……”

  “它已经实现,”她答道,“况且,我同意卡特琳娜夫人的意见,让吉斯兄弟干,还不如自己干。”

  “查理七世只需和人斗,而我面对的是思想,”国王接着说。“人可杀,话语不可杀!查理五世皇帝放弃了这个打算,他儿子堂·腓力①为此耗尽了气力,我们这些国王,我们全会死在这上面。我能依靠谁呢?右面,在天主教徒那一方,吉斯兄弟威胁我;左面,加尔文派教徒永远不会为我那可怜的父亲柯利尼②的死和八月流血原谅我;更何况他们想取消王位;最后,在我对面,有母亲……”

  ①指腓力二世。

  ②查理九世的同代人注意到国王常常称海军元帅柯利尼“我的父亲”。有些人认为这是他佯装亲热,以便更好地掩饰屠杀计划。

  “把她抓起来,您独掌大权,”玛丽低声凑在国王耳边说。

  “昨天我曾想这样做,今天又不愿意了。你说得倒轻巧。”

  “药剂师的女儿和医生的女儿没有多大差别,”玛丽·图歇接着说,她很乐意对人们给她造的假出身开句玩笑。

  国王皱起眉头。

  “玛丽,别这样放肆!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是我母亲,你应该发抖……”

  “您怕什么?”

  “毒药!”怒不可遏的国王终于说。

  “可怜的孩子!”玛丽忍住泪水嚷道,偌大的力量和如此的软弱相结合深深打动了她。——“啊!”她继续说,“您使我恨死了卡特琳娜夫人,原先我觉得她那么好,现在她的善良在我看来无异于阴险恶毒。为什么她对我那么好,对您那么坏呢?我逗留多菲内期间,听到了许多您执政之初的事情,您向我隐瞒了这些事,我觉得您的一切不幸都是母后造成的。”

  “怎么!”国王说,他被深深吸引住了。

  “心灵和意图纯洁的女人利用美德控制她们所爱的男人;但不怀好意的女人依靠他们的恶习摆布他们;太后把您的许多优点变成毛病,使您相信您的短处是美德。难道这是一位母亲应起的作用?您做个路易十一式的暴君,让人恐怖万分吧,效法堂·腓力,驱逐意大利人,逮捕吉斯兄弟,没收加尔文派教徒的土地,您将在孤独中提高威望,拯救王位。时机是有利的,您的弟弟在波兰。”

  “在政治上我们是两个孩子,”查理辛酸地说,“我们只会作爱。唉,我的猫咪,昨天我考虑过这一切,想办几件大事,啊!母亲一口气吹倒了我用纸牌搭的房子。从远处看,问题象山顶一般清晰地显现出来,谁都会对自己说:‘我将肃清加尔文教义,迫使德·吉斯先生们就范,脱离罗马教廷,依靠人民和布尔乔亚’,总之,从远处看,一切似乎很简单;但如果想登山,那么离山越近,困难就越明显。党的领袖们才不把加尔文教义放在心上,德·吉斯先生们,这些暴躁的天主教徒,看到加尔文派被征服会大失所望。人人首先服从于自己的利益,宗教观点遮掩住难以满足的野心。查理九世的党是所有党派中最弱的一个,纳瓦尔王、波兰王、阿朗松公爵、孔代、吉斯兄弟和我母亲的党合纵连横,互相对抗,剩下我一个人,直至我主持的会议上。在这么多引起混乱的因素中,我母亲是最强大的一个,她刚刚证明我的计划徒劳无益。我们被蔑视司法的臣民包围。你提到路易十一,我们没有他的斧子。高等法院不会给吉斯兄弟、纳瓦尔王、孔代兄弟和我的兄弟们定罪;它以为这无异于给王国放一把火。必须有暗杀所需的勇气;和这些蛮横无礼、取消了司法的人打交道,王权会走这一步的;但是上哪儿去找忠实的臂膀呢?今早的会议使我对一切感到厌恶:到处是背信弃义,到处是对立的利益。王冠我戴腻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死。”

  他又闷闷不乐地打起盹来。

  “对一切感到厌恶!”玛丽·图歇悲痛地重复着,没有打扰昏昏欲睡的情人。

  查理的确处于精神与肉体完全衰竭的状态,它由所有官能的疲惫所引起,并因心灰意懒而加重,不幸的深广,公认的取胜的不可能性,抑或连天才也会吓倒的重重困难,使他灰心丧气。几个月来国王勇气越大,思想越提高,就越沮丧;接着,在他书房举行的长会结束时,疾病引起的神经质的伤感向他袭来;玛丽看出他正不胜其烦,这时一切甚至爱情都是痛苦和令人讨厌的,于是她一直跪着,头枕在国王膝上,他把手伸进情妇的头发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叹一声,她也和他一样。查理九世陷入无能为力的迟钝中,玛丽则因多情女子瞥见爱情终止的边界绝望得发呆。一对情人就这样在最深沉的寂静中呆了很久,在这种时辰,任何感想都造成创伤,内心风暴的阴云遮盖住幸福的回忆。玛丽认为自己对这可怕的意志消沉负有责任。她不无惊恐地扪心自问,国王过去接待她时的极度快乐,她自感无力抵御的狂热爱情,是否削弱了查理九世的身心。她朝情人抬起和面孔一样被泪水润湿的双眼,看见国王的眼睛里和没有血色的双颊上浸满泪水,两人在痛苦中也心心相印的这种投契使查理九世极为感动,如同马被马刺刺了一下,精神为之一振;他拦腰抱住玛丽,未等她猜透他的心思,已把她放到躺椅上。

  “我不想再当王上了,”他说,“我只想当你的情人,在欢情中忘却一切!我要幸福地死去,不愿被国君的种种忧虑折磨而死。”

  讲这番话的口气,查理九世曾几何时暗淡无光的眼中燃烧的欲火,非但不使玛丽高兴,反而令她异常难受:此刻她指控她的爱情充当了致国王于死命的疾病的帮凶。

  “您忘记您的囚徒了,”她猛然站起来对他说。

  “这些人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允许他们暗杀我。”

  “怎么!是杀人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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