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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皮货商行会理事是位年届六十的老者,鹤发童颜,前额宽阔而光秃。他当了四十年宫廷皮货商,经历了弗朗索瓦一世治下的每一场革命,在女人的争风吃醋中保住了他的王家执照。他目睹年仅十五的小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入宫;观察她屈从于公公的情妇德·埃唐帕公爵夫人,屈从于她丈夫、先王的情妇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宫廷商人常常因情妇们失宠受到连累,但是皮货商顺利度过了这些古怪的阶段。他的谨慎与他的财富不相上下。他始终保持极度的谦卑,从未落入骄傲的罗网。这个商人在宫中,在公主、王后和宠妃面前表现得非常渺小,温顺,殷勤,穷苦,这份谦恭和他的老好脾气保住了他家的招牌。这样的手腕表明他必是一位精明乖巧、洞烛幽微的人。他对外越显得谦恭,对内越变得专横;在家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同行们对他十分尊敬,长期占据买卖上的第一把交椅为他赢得莫大的敬重。况且他乐于助人,最功德昭着的一件事自然是他长期资助十六世纪最著名的外科医生昂布鲁瓦斯·巴雷,供他读书学习。商人之间出现任何纠纷,他都息事宁人。普遍的尊重巩固了他在同等人中的地位,正如矫饰的性格保住了宫廷对他的优待。他先使手腕在堂区谋得管理教堂财产的显要职位,然后做出必要努力维持圣彼得-奥伯教堂住持的好感,被其视为最忠于天主教的巴黎人之一。因此,三级会议召开之时,由于当年巴黎教堂住持们的巨大影响,他被一致推举为第三等级的代表。这位老人是那班深藏不露的野心家,五十年间他们在人人面前点头哈腰,从一个职位溜到另一个职位,不知如何爬了上去,消消停停坐到从来无人——哪怕最大胆的人——敢于承认人生之初有此奢望的位置上:因为距离如此之大,需跨越并将滚落其中的深渊如此之多!勒卡缪藏着万贯家私,不愿冒任何风险,正为儿子安排锦绣前程。他没有只顾眼前时常牺牲未来的个人抱负,却有家庭的抱负,这种情感如今已丧失,被我国继承法的愚蠢条款所窒息。勒卡缪把出任巴黎高等法院首席院长的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

  克里斯托夫是著名史学家德·图的教子,受过最扎实的教育;但是这种教育把他引向怀疑和蔓延到大学生和大学各院系的审查精神。克里斯托夫此时正在学习以便开业当律师——法官的第一级。老皮货商假装对儿子的前程迟疑不决:有时看上去他想让克里斯托夫继承父业,有时又似乎想叫他当律师;其实他渴望为儿子谋得高等法院推事一职。这位商人希望勒卡缪家跻身于巴黎布尔乔亚著名的旧家之列,其中出了帕斯基埃,莫莱,米隆,塞吉埃,拉穆瓦尼翁,杜蒂埃,勒库瓦尼厄,勒卡洛皮埃,古阿克斯,阿尔诺,鼎鼎大名的市政长官和巴黎市长,他们中间不乏王权的扞卫者。因此,为使克里斯托夫有朝一日撑得起门面,他想为他娶旧城最富有的金银匠、他朋友拉利埃的女儿,后来把巴黎的钥匙呈交给亨利四世的便是此人的侄子。这个布尔乔亚深埋心底的意图是用他的一半财产和金银匠的一半财产购买一大块丰饶的领主土地,这在当时是一桩耗费时日和难以做成的买卖。但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对世事了如指掌,深知正在酝酿大的变动:他看得又远又准,料定王国将分裂成两个阵营。吊刑广场徒劳无益的酷刑,亨利二世缝衣工的处决,新近阿纳·杜布尔推事的处决,大领主们当前的勾结,弗朗索瓦一世治下一位宠姬①与新教徒的勾结,这些都是可怕的征兆。皮货商打定主意,不论发生什么事,他始终当天主教徒、保皇派和高等法院派;但是inPetto②,儿子属于宗教改革派颇合他意。万一克里斯托夫受到太大牵连,他自知有钱把他赎回;而倘若法国变成加尔文派国家,儿子则可以在一场疯狂的巴黎动乱中拯救家庭,有产阶级对这类将在四个朝代中重演的动乱记忆犹新。但是这些想法,老皮货商和路易十一一样连对自己都不讲,城府之深,甚至妻儿都要欺骗。

  ①指德·埃唐帕公爵夫人。

  ②意大利文:暗中,内心。

  这个一本正经的人物早已是巴黎最阔绰、人口最稠密的街区,即市中心的首领,担任区警卫官——十五年后名闻遐迩的头衔。勒卡缪先生(他珍惜查理五世赐给巴黎布尔乔亚的这个称号,该称号使他们可以购买领主的土地,用小姐的美名称呼妻子)和所有遵守限制奢侈法的谨慎的布尔乔亚一样,不戴金链,不着丝绸,身穿呢料,一件合身的、缀着发黑的镶银大钮扣的紧身短上衣,一条齐膝仿呢绒短裤,一双搭扣皮鞋。按照当时的款式,打着大绉泡的细布衬衣露在半敞的上衣和短裤之外。尽管灯光全部照在这位老人俊美宽大的脸庞上,克里斯托夫仍然猜不透隐藏在老父荷兰人的丰腴肌肉之下的思绪;但是他明白老人想尽量利用他对漂亮的芭贝特·拉利埃的一片深情。所以,作为决心已下的人,克里斯托夫听到邀请他的未婚妻,不觉苦笑了一下。

  勃艮第婆子和学徒们走后,老勒卡缪望着妻子,显露出坚毅专横的全部性格。

  “这孩子因为你那该死的舌头被吊死,你不会高兴吧?”他厉声对她说。

  “我宁可他受刑得救,也不愿他活着当胡格诺派教徒,”她面色阴沉地说,“我怀了九个月的孩子不是好天主教徒,竟是个新教徒,来世将下地狱!”

  她哭了起来。

  “糊涂虫,”皮货商对她说,“要他改变信仰,你得让他活着呀!你在学徒面前说的一个词能一把火烧掉我们的房子,把我们大家象草褥里的跳蚤一样烤熟。”

  母亲划了个十字坐下来,一声不吭了。

  “喂,你呀!”老人向儿子投去审判官的目光,说道,”给我讲清楚刚才你在河上做什么,和……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抓住儿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和德·孔代亲王,”他在克里斯托夫耳边悄悄说。克里斯托夫打了个哆嗦。“你以为宫廷皮货商不认得宫里所有的面孔?你以为我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国王内室侍从长大人下令向昂布瓦斯调集部队。朝廷在布卢瓦,可是从巴黎撤走部队派往昂布瓦斯不取道奥尔良,却经过沙尔特勒和旺多姆,这不很清楚吗?就要发生骚乱了。如果王后们要她们的上衣,她们会派人来取。德·孔代亲王也许决意杀死德·吉斯先生们,他们说不定也正想摆脱他。亲王将利用胡格诺派进行自卫。一个皮货商的儿子在这场争斗中能有什么用?等你结了婚,当上高等法院的律师,你就会和父亲一样谨慎了。要入新教,一个皮货商的儿子应当等大家都成为新教徒。我不谴责宗教改革家,这不关我的事;但朝廷信仰天主教,两位王后信仰天主教,高等法院信仰天主教;我们向他们供货,我们也应当信仰天主教。你别想从这儿出去,克里斯托夫,不然我把你送到你教父德·图院长家,他会要你日夜守在他身边,抄抄写写,不让你在这些该死的日内瓦人的厨房里染黑灵魂。”

  “父亲,”克里斯托夫倚着老人坐椅的椅背说,“派我去布卢瓦给玛丽王后送上衣,向太后讨回我们的钱吧,不然我就完了!可您是舍不得我的。”

  “完了?”老人没有一丝惊讶,接着说,“如果你呆在这儿,你完不了,我总会再见到你。”

  “在这儿我会被杀死。”

  “怎么?”

  “最热诚的胡格诺派教徒选中我帮他们做些事,如果我不履行我刚才许下的诺言,他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马路上,在这儿把我杀死,就象杀死米纳尔一样。但如果您为了买卖派我进宫,说不定我能两头为自己辩解。要么我毫无危险地取得成功,在党内谋得一官半职,要么我只做您的买卖,如果危险太大的话。”

  父亲站起来,好象扶手椅是用烧红的铁做的。

  “太太,”他说,“你离开一会儿,注意不要让别人听见我和克里斯托夫谈话。”

  勒卡缪小姐出去了,皮货商揪住儿子的一个钮扣,把他拉到屋子靠桥的一角。

  “克里斯托夫,”他和刚才与儿子提到德·孔代亲王时一样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当胡格诺教徒吧,如果你有这恶癖,但你要谨慎,要在心底里当,别让街坊四邻对你指指戳戳。你刚向我坦白的事证明头头们对你多么信任。你要在宫里做什么呢?”

  “这不能告诉您,”克里斯托夫回答,“我自己也还不大清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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