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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那天夜里,弗朗索瓦和巴吕什(为叙事明白起见,我们以后单称他们的名字),一个坐在玛克斯右手,一个坐在玛克斯左手;桌上点着四支八个铜子一斤的油蜡,光线半明半暗,直冒黑烟。在场不过十一个团员,各色葡萄酒已经喝了十四五瓶。正当大家有了酒意,谈笑风生的时候,巴吕什——这个名字说明伊苏屯还剩下一些加尔文教的影响,——对玛克斯说:

  “你要被人暗算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玛克斯问。

  “我外婆收到她干女儿勃里杜太太的信,说要带着儿子来了。外婆昨天叫人收拾好两个房间预备接待他们。”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玛克斯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回桌上,样子很滑稽。

  玛克斯那时三十四岁。放在他近边的一支油蜡正好照着他威武的脸和额角,使他雪白的皮肤,火剌剌的眼睛,略微蜷曲的乌油油的头发,格外引人注目。脑门和太阳穴上面的头发天生的望后高耸,在额上清清楚楚画出五条黑舌,我们的祖先称之为五个尖角。玛克斯的头部虽然黑白分明,对比很强,脸孔却柔和可爱,五官的轮廓有如拉斐尔画的圣母,嘴巴细腻,嘴唇上浮着一层妩媚的笑意,——这也是玛克斯常有的表情。贝里人的皮肉本来色调很丰富,所以玛克斯更显得心情开朗。他当真笑起来,三十二只牙齿真有资格长在一个小娇娘嘴里。身高五法尺四寸,①不肥不瘦,比例平均。一双手又白又细,保养得挺好,两只脚却表明他是罗马城关出身,当过拿破仑手下的大兵。的确,玛克斯够得上做个师长,虎背熊腰,大有法兰西元帅的福分,开阔的胸脯挂得下全欧洲的勋章;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他的聪明。总之,玛克斯象多数私生子一样,生来风度翩翩,有他生身父的贵族气息。

  ①合一·七三公尺。

  当过军医而且是城里最好的医生高代的儿子,坐在桌子另外一头,嚷道:

  “玛克斯,难道你不晓得奥勋太太的干女儿就是鲁杰的妹妹么?她带着画画的儿子到这里来,准是想夺回老头儿的遗产,那你不是落空了么?”

  玛克斯眉头一皱,把桌子四周的脸一张一张瞧过来,看高代儿子的话发生什么影响,接着仍旧回答说: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弗朗索瓦道:“可是我觉得,倘若鲁杰老头取消遗嘱,而那份遗嘱真是把财产给搅水女人……”

  玛克斯听到这里,打断了他那个走狗的话,说道:

  “亲爱的弗朗索瓦,我初到这里,听见人家用着三十年来的双关语把你叫做五个奥勋①之中的一个,我就板起面孔当场喝阻,从此伊苏屯没有人敢再提那种废话,至少在我面前!现在看你怎样回敬我:谁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女的,而你偏偏叫出一个瞧不起她的绰号!”

  ①五个奥勋在原文中与五只猪谐音。

  弗朗索瓦提到的绰号,伊苏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但玛克斯对于自己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集中营出身的俘虏颇有经验,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营的营长也明白什么叫做人格,当然懂得城里人轻视他的原因。所以关于冉-雅克·鲁杰的管家婆,老成的奥勋太太直截了当称为毒虫的女人,弗洛尔·勃拉齐埃小姐,玛克斯从来不让人家跟他提起一个字儿。而且人人知道玛克斯的性子,他要不先开口,决不和他谈到这个问题,而他就没有开过口。惹玛克斯生气冒火未免太危险了,便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敢拿搅水女人开玩笑。波泰尔少校和勒纳尔上尉是两个和玛克斯并肩的军官,有人在他们面前谈起玛克斯跟那女孩子的关系,波泰尔回答说:

  “他既然是冉-雅克·鲁杰的异母兄弟,干吗不能住在鲁杰家?”

  勒纳尔上尉还说:“不但如此,那姑娘的确是块天鹅肉;就算玛克斯爱上她也没什么不好……高代儿子不是为了想娶菲歇家的女儿,不怕受罪,硬着头皮爱菲歇太太么?”

  弗朗索瓦自讨没趣受了一顿抢白,把思路打断了;一听到玛克斯声气柔和地叫他“讲下去……”,心思更乱了。

  “不说了!”弗朗索瓦回答。

  高代儿子说:“玛克斯,你不该这样生气。咱们不是有约在先,在科涅特酒店可以无话不谈么?不是出了门谁也不准把这里说的话,做的事,转的念头,记在心上么?地方上都把弗洛尔·勃拉齐埃叫做搅水女人;弗朗索瓦一不留神脱口而出,难道算犯了帮规不成?”

  玛克斯道:“不是犯帮规,而是损害我们之间特殊的友谊。我刚才也想到这是逍遥团的集会,所以叫他讲下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冷场的局面弄得大家很窘,玛克斯便道:

  “好,让我代弗朗索瓦说下去(全场一震),也代你们说下去吧(全场诧异),把你们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全场大惊)。你们认为弗洛尔,搅水女人,勃拉齐埃女人,鲁杰老头的管家婆,——不是么,大家叫他鲁杰老头,这光棍是不会有儿女的了!——我知道,你们认为我回到伊苏屯之后,那女的供给我一切用度;我能每月随便花上三百法郎,常常象今天这样请你们吃喝,借钱给大家花,都是靠勃拉齐埃小姐的荷包,是不是?是啊,一点不错!(全场大惊)是这么回事!……勃拉齐埃小姐看中老头儿的遗产,决心拿下来……”

  高代儿子在桌子那一头插了一句:“她也是从父子两代手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玛克斯听着笑了笑,接着说:“你们以为,我存心等鲁杰老头死了把弗洛尔娶过来;现在来了一个妹妹一个外甥,——我还是第一回听见有这两个人呢,——我的前途就发生了危险,是不是?”

  弗朗索瓦叫道:“对啦!”

  巴吕什道:“在座的弟兄们都是这样想的。”

  玛克斯答道:“各位朋友,你们放心,俗语说得好:知道预防,一个人抵一双。现在我有句话问逍遥团的弟兄们:假定我为撵走两个巴黎人需要团里帮忙,众弟兄肯不肯出马?……”他看见大家怔了一怔,赶紧解释:“当然和平常开玩笑一样,不越出咱们规定的范围。难道我会谋害他们,毒死他们不成?……天哪,我才不那么傻呢。归根结底,勃里杜娘儿俩可能达到目的,弗洛尔就算只有眼前的一些,我也照样会满足的,明白没有?我对弗洛尔的爱情相当深,便是菲歇小姐看中我,我还是挑选弗洛尔……”

  菲歇小姐是伊苏屯最有陪嫁的姑娘,高代儿子对菲歇太太的痴情多半是打女儿的主意。坦白直爽最能得人心,十一个团员不约而同站起来。

  “玛克斯,你真是大丈夫!”

  “你的话痛快极了,玛克斯;咱们一定出来保驾。”

  “勃里杜滚出去!”

  “咱们来收拾勃里杜!”

  “先做情人后结婚的有的是!”

  “管他!卢斯托老头就爱过鲁杰太太;爱一个身体自由的管家婆体面多了!”

  “再说,鲁杰医生跟玛克斯带点儿父子关系,所以这完全是家务事。”

  “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

  “玛克斯万岁!”

  “打倒伪君子!”

  “为美人儿弗洛尔干一杯!”

  这是十一个团员的回答,欢呼,祝贺;可见他们心目中根本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也可见玛克斯当逍遥团大头目的好处。玛克斯一方面发明捣乱的新花样,一方面讨好大户人家的子弟,有心营私植党,日后帮他恢复名誉。当下他风度翩翩的站起来,举起一杯满满的波尔多红酒,叫大家听他发言:

  “让我来一个最起码的祝颂,希望你们都找到一个和弗洛尔一样漂亮的老婆!至于那两个不速之客,那两个亲戚,暂时我毫不担心,将来怎么样等将来再说!”

  “别忘了法里奥的大车!……”

  高代儿子道:“不用操心,保险没人偷。”

  玛克斯道:“这个玩笑归我收场。你们明儿早一些上菜市,看见老头儿找车子,就来通知我。”

  敲了三点半钟,团员们才静悄悄的回家,一路挨着墙根,脚下穿着布底鞋,毫无声响。玛克斯慢吞吞的回圣约翰广场,那是城里地势较高的部分,在圣约翰门和维拉特门之间,正是有钱人的住宅区。

  吉莱少校刚才是假作镇静,其实那消息的确吓了他一跳。

  自从他进过集中营,作假的本领训练得跟堕落的程度不相上下。的的确确,玛克斯的爱上弗洛尔·勃拉齐埃,主要是看中鲁杰老头年收四万法郎的田产。从玛克斯平素的作风上看,显然搅水女人给了他百分之百的保证,凭着鲁杰老头对弗洛尔的感情,将来的财产决无问题。但名正言顺的承继人来到的消息,不免使玛克斯对于弗洛尔控制老头儿的力量发生疑问。十七年来的积蓄至今还用鲁杰的户名存放在外。弗洛尔说鲁杰送她产业的遗嘱早已写好;万一遗嘱作废,至少那笔积蓄还能抢过来,只消把产权换上勃拉齐埃小姐的名字。

  玛克斯从马穆斯街拐进阿沃涅街,心里正在盘算:“七年功夫,糊涂姑娘从来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外甥和妹子!七十五万法郎托十一二个公证人存放,有的在布尔日,有的在维耶尔宗,有的在沙托鲁,决不能在一个星期之内变成现款或者改买公债;地方上闲话这么多,一有举动就会张扬。第一先要打发亲属;一朝摆脱了他们,就赶紧变卖产业。总而言之,我得仔细考虑一下才好……”

  玛克斯已经没有精神。他拿百宝钥匙开了鲁杰家的大门,悄没声儿地上楼睡觉,心上想:

  “明儿我就能把事情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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