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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今天吃过中饭铺床,我还摸过的呢,”台戈安女人重复了一遍。

  阿伽特失魂落魄地下楼,查问菲利浦白天是否回来过,看门女人把菲利浦编的故事告诉了她。为娘的心上重重的挨了一棍,回到楼上模样儿全变了。脸象她衬衫一样白,走路的姿势好比我们想象中的鬼魂,声息全无,脚步很慢,象有股神秘的力量把她推着,动作几乎象木头人。手里的蜡烛劈面照着她,照着她那双吓得一动不动的眼睛。她的手无意之间在脑门上抹了一下,披头散发的样子在凄厉中显出一种悲壮的美。她变了一座表现悔恨,恐怖和绝望的石像,约瑟夫看着怔住了。

  她说:“舅母,我有六副刀叉,你拿去吧,正好抵你的数目。你的钱是我拿了给菲利浦的,本想不等你发觉就归还原处。噢!我难过死了!”

  她说完了坐下来。干巴巴的发呆的眼睛,这时才凄凄惶惶的转动了一下。

  台戈安女人轻轻对约瑟夫说:“事情到底是他干的。”

  阿伽特抢着回答:“不是的,不是的。你把我的刀叉拿去卖了吧,我用不着了,我们可以用你的。”

  她到房里去拿刀叉匣,觉得很轻,打开一看,只有一张当票。可怜的母亲不禁惨叫一声。约瑟夫和台戈安女人赶来,望了望匣子,做娘的那个了不起的谎话当场拆穿。三个人一声不出,彼此望都不敢望一下。阿伽特象疯子似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求保守秘密,事实上也没有人愿意泄漏。他们回到客室的火炉旁边。

  台戈安女人说道:“孩子们,这一下我受了致命伤了。我的三连号一定中彩;我是有把握的。我现在不想我自己,只想到你们两个!”她对外甥女说:“菲利浦是个禽兽,你为他作了多少牺牲,他心中却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你再不提防,那混蛋一定叫你穷得没有饭吃。你得答应我把你的公债卖掉,改作终身年金。约瑟夫干的那一行是有出息的,他能够活命。孩子,你把钱这样调度好了,将来不至于拖累约瑟夫。德罗什要帮他儿子成家立业;小德罗什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找到一个事务所,他会收下你的一万二千法郎做终身年金。”

  约瑟夫抓起母亲的烛台急急忙忙回到画室,捧着三百法郎下楼。

  “台戈安姥姥,”他把自己的积蓄送到她面前,说道,“我们不管你的钱派什么用场,反正我们欠了你,现在还你一个差不多的数目。”

  “叫我拿你这份小家当么?你为了攒这几个钱,苦熬苦省,我看了心里多难受,还能收你的么?约瑟夫,你别发疯!”法国王家彩票公司的老股东显然矛盾得很,一方面死心塌地相信她的三连号,一方面觉得拿约瑟夫的钱去赌彩票简直是忍心害理。

  阿伽特看见自己真正的儿子有这个举动,不禁冒出眼泪来;她对舅母说:“是你的钱,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台戈安女人捧着约瑟夫的头,亲着他的额角,说道:“孩子,别引诱我了。唉,我还不是把钱白白送掉?什么彩票!完全是骗人!”

  一般家庭里尽管有些隐秘的戏剧,可从来没人说过这样悲壮的话。这岂不是感情战胜了根深蒂固的嗜好么?那时半夜弥撒的钟声响了。

  “况且时间也来不及了,”台戈安女人补上一句。

  约瑟夫道:“噢!号码在这里。”

  热心的艺术家抓起单子,奔下楼梯去买彩票。约瑟夫一走,阿伽特和台戈安女人都哭了。

  台戈安女人道:“好孩子,他竟去了。不过钱是他的,中的奖也得全部归他。”

  不幸得很,约瑟夫不知道卖彩票的铺子在哪里。当时巴黎只有老主顾才认得彩票行,正如现在只有抽烟的才知道哪儿有烟店。约瑟夫象傻子一般看着一盏盏的门灯。他问过路人,说是关门了,只有王宫市场的贝隆行有时收市晚一些。艺术家飞也似的奔到王宫市场,可是也关了。

  市场门前本有一批兜销现成彩票的小贩,直着嗓子叫:

  “两法郎变一千二!”其中一个小贩对约瑟夫说:“早两分钟就赶上了。”

  约瑟夫借着街灯和圆亭咖啡馆的灯火,翻了翻小贩手里的现成彩票,看是否碰巧有台戈安姥姥要的号码,结果一个都没有。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心愿,约瑟夫把自己所能尽到的力量都尽了,可是没用,只得万分懊丧的回家,把不顺利的情形告诉老人。

  阿伽特和舅母俩上圣日耳曼草场教堂望半夜弥撒。约瑟夫上楼睡觉。半夜餐①没有吃。台戈安女人是气糊涂了,阿伽特心上开了一个永远不会好的伤口。下一天,两个女的起床很晚。过了十点,台戈安女人才勉强起来弄中饭,十一点半才弄好。那时彩票行门上挂出长方牌子,中彩的号码揭晓了。台戈安女人倘若买到票子,九点半就会上小新田街去听消息。摇彩在财政部隔壁一所屋子里举行,现在一部分做了戏院,一部分变了旺塔杜尔广场。每逢开彩的日子,屋子门口总挤着一群老婆子,厨娘,老头儿,形形色色,跟发放公债利息的日子排在国库前面的队伍一样有意思。

  ①法国风俗,圣诞前夜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吃半夜餐。

  台戈安女人正在津津有味喝她的最后一口咖啡,德罗什老头闯进来嚷着:“哦,你这一下可大大的发财了!”

  阿伽特叫道:“怎么?”

  “她的三连号出来啦,”德罗什老头把写着号码的小纸条递过去。这一类号码单,伙计们在彩票行柜台上的木碗里放好一大堆呢。

  约瑟夫看了单子,阿伽特也看了单子。台戈安女人没有看,却象中了霹雳一样。德罗什老人和约瑟夫看她脸色不对,又听见她的叫声,立刻抱她上床。阿伽特忙着去请医生。可怜的老婆子得了中风,昏迷了,到下午四点才醒。她的老医生欧德里说,尽管她神气好一些,还是应当预备后事和宗教仪式。她只开口说了一句:

  “三百万!……”

  德罗什老头从约瑟夫嘴里知道了经过情形,当然一部分还瞒着他;他讲出好几个例子,都是买彩票的不知怎么忘记了付款,错过了财运;但德罗什也懂得,一个连续追了二十年彩票的人是受不住这个打击的。五点钟,小公寓里寂静无声,约瑟夫和母亲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脚,守着病人;德罗什老头通知毕西沃去了,病人正等着她的孙子,楼梯上忽然响起菲利浦的脚步和手杖的声音。

  “是他!是他!”台戈安女人猛的坐起来,瘫痪的舌头居然能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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