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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维克蒂尼安拿到他的钱以后,就把钱带到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家;夫人把钞票朝她的书桌抽屉里一塞,就说她要最后一次到歌剧院去,去同上流社会告别。维克蒂尼安在剧院里精神恍惚,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他想到他坐在公爵夫人的包厢里可能使他付出很大代价,他既然已经把三十万法郎放到安全的地方,最好还是奔到驿车站,回去扑在谢内尔脚下,向他承认自己的窘境。走出剧院以前,公爵夫人禁不住向维克蒂尼安娇媚地望了一眼,眼光里充满着欲望,想同他再到她极喜爱的香巢里再叙一宵!伯爵太年轻了,没有懂得其中的奥妙,白白地浪费了一个夜晚。第二天下午三时,他来到德·摩弗里纽斯公馆,等待公爵夫人的命令以便半夜动身。

  “我们为什么要走呢?”她说,“我反复想过这个计划。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和德·朗热公爵夫人走了。我再一走该显得多庸俗。我们应该顶住狂风暴雨。这比逃走体面多了。而且我对成功很有把握。”

  维克蒂尼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似乎觉得他的皮肤块块裂成碎片,他的血向四面八方流溢出来。

  “你怎么啦?”美丽的狄安娜喊道,她看见他有所迟疑,这是女人们水远不能原谅的。

  对于女人们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精明的人首先应该表示赞成,然后将反对的理由一一暗示给她们,同时让她们自己去漫无止境地行使改变主意、决心和感情的权利。维克蒂尼安第一次发了火,这是弱者和有诗人气质的人的发火,是一场大雨和闪电交加的暴风雨,可惜没有雷声。他十分粗暴地对待这位天使,因为他相信了这位天使的诺言,才把比他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他家族的荣誉——拿去冒险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说,“经过十八个月的温柔生活,我们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你真叫我伤心,伤心极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我本来以为你爱我,原来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这个谴责仿佛晴天霹雳,使他大吃一惊。

  “你不爱,先生。”

  “你还这么说!”他喊起来,“啊!你要是知道我刚刚为你做了什么事就好了!”

  “你到底为我做了些什么,先生?”她说,“一个女人为了你什么都做了,难道你就不应该为她什么都干吗?”

  “你不配知道!”怒气冲天的维克蒂尼安大叫道。

  “啊!”

  庄严地说了这声“啊!”以后,狄安娜歪着脑袋,用一只手支撑着,冷冰冰的,动也不动,凛然不可侵犯,待在那里,活象没有人间感情的天使。维克蒂尼安看见这女人露出这副可怕的表情,立刻将自己处境的危险忘个一干二净。他刚才不是用最恶劣的态度对待了世界上最可爱的天使吗?他希望她宽恕他,他跪在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的脚下,吻她的双足;他求她,他哭了。不幸的伯爵花了两个钟头在那里做出种种傻事,他所碰到的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和有时滚动着眼泪的眼睛;大滴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马上就被揩拭掉,为的是不让可恨的情郎来抹干。公爵夫人表演的是一种深切的痛苦,这种痛苦使女人看起来既威风又神圣。两个小时又过去了。伯爵这时候终于握住了狄安娜的手,他发觉这只手冰冷而且没有感情;这只美丽的手戴满珠宝,却同一根软木一样,不表达任何情意;它是被他抢过来的,而不是由她给他的。他简直活不成了,他也不会思想了。他大概没有看见过太阳。怎么办?怎么解决呢?该拿什么主意呢?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沉着冷静,一个人应该学那个苦役犯的样子,这个苦役犯花了一夜工夫在王家图书馆偷金质勋章,第二天早上跑来找他诚实的弟弟拿勋章去熔化。弟弟叫喊:“这可怎么办?”他回答道:“给我煮一杯咖啡!”可是维克蒂尼安目瞪口呆,精神恍惚,脑子里一片混沌。过去肉欲生活的景象,一幕幕在灰色的云烟里掠过,就象拉斐尔画在黑色背景里的人像一样,如今他要同这一幕幕永别了。公爵夫人表现出冷酷无情和满脸轻蔑的样子,用手指玩弄着她的披肩的一角。她不时向维克蒂尼安投去愤怒的眼光;她利用社交界的往事来撒娇,她对情人谈起他的情敌们,仿佛这次发火使她决心以其中一个来代替他,代替这个顷刻间就抛弃了二十八个月爱情的负心男子。

  “啊!”她说,“年轻可爱的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对德·莫尔索夫人多么忠实,他是一个懂得爱情的人!德·玛赛,这个可怕的德·玛赛,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残暴的人,他对男人凶恶,对女人却十分温柔体贴。蒙特里沃在愤怒时把德·朗热公爵夫人踏得粉碎,就象奥赛罗杀掉苔丝德蒙娜一样,这起码证明他爱得异常强烈:这样吵嘴倒也不算俗气!能够这样被人踩碎倒也挺痛快!矮小、消瘦而纤弱的金发男子喜欢虐待女人,他们只能统治这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渴望通过爱情来表现他们是男子,在爱情上当个暴君就是他们表现权力的唯一机会。女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受一个金发男子的统治。德·玛赛、蒙特里沃、旺德奈斯,这些漂亮的栗色头发男子,他们的眼睛里有太阳一般的光芒。”

  这些潮水般的讽刺话象子弹一样射过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每一句话中狄安娜都发射出三支箭:侮辱,讽刺,伤害。光她一个人就能够象十个野蛮人那样伤害、折磨绑在木桩上的敌人。

  伯爵忍无可忍,喊了一声:“你疯了!”就走了出去,天知道他走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他象从来没有赶过车似的,同别的车子相碰撞,在路易十五广场①他还撞在一块界石上,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他的马发觉没人控制,就沿着奥尔塞码头逃回马厩。在大学路转弯的时候,约瑟夫把马车给拦住了。

  ①路易十五广场即今协和广场。

  “先生,”老头子满脸惊惶地说,“您不能够回家了,司法部门已经派人来抓你了……”

  维克蒂尼安把这次逮捕的原因归于他所伪造的本票,其实这张本票还没有送到检察官手里;他忘记了那些真正的期票,几天以来这些期票已经变成了支付命令,到了商务法庭执达吏的手,正要同侦探、执达吏、初审法官、警官、宪兵和别的维持社会秩序的人员一起发挥作用。同大多数罪犯一样,维克蒂尼安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犯罪行为。

  “我完了,”他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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