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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克勒韦尔瞅着于洛太太,觉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阑珊的百合,不免隐隐约约起了一点疑心;但他对这位圣洁的女人的敬意,使他马上把那点疑心压了下去,不敢想到什么风流的念头。

  “夫人,我并没有改变;可是一个做过花粉生意的,当起王爷来也是有条有理,非常经济的,不但事实如此,而且应当如此;他对付一切都保持这种井井有条的观念。我们可以为了寻欢作乐立一个户头,放一笔账,把某些盈利拨过去;但是动血本!……那简直是发疯了。孩子们应得的财产,他们母亲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绝对少不了;可是他们总不至于要我闷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欢及时行乐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情、家庭要我尽的义务,我都尽过了;正如到期的票据我无不交割清楚。孩子们处理家务能象我一样,我也就满足了;至于眼前,只消我的胡闹,那我并不否认,只消我的胡闹对谁都不损害,除了那般户头之外……(对不对!你是不懂这个交易所的俗语的),孩子们就没有一句话好责备我,而且在我死后照样有笔可观的遗产到手。他们关于自己的老子,能这样说吗?他一下子伤了两个,把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一齐害上了……”

  男爵夫人越说,离题越远了:

  “你对我的丈夫非常过不去,可是你会跟他做好朋友的,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话……”

  她对克勒韦尔飞了一个火辣辣的眼风。她象杜布瓦再三再四用脚踢着摄政王一般,①做得太露骨了,使风流的花粉商又动了好色的念头,心里想:

  “她是不是想对于洛报复呢?……是不是觉得我当了区长比民团上尉高明呢?……女人真古怪!”

  ①杜布瓦(1656—1723),路易十五未成年时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的红衣主教,摄政王的老师兼心腹。相传某次摄政王微服出外,与杜布瓦偕行,伪装杜之仆人。在外时杜即以仆役对待,屡加足踢,致摄政王后悔不该伪装仆役。摄政王以好色著名,本书中所谓摄政王派即指此。

  于是他摆出他第二种姿势,色迷迷的瞅着男爵夫人。她接着说:

  “似乎你气不过他,因为你追求一个贞节的女人碰了钉子,而那女人是你喜欢到……甚至……甚至想收买的,”她低声补上一句。

  “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克勒韦尔意义深长的对男爵夫人笑了一笑,她低下眼睛,睫毛都湿了。“因为,这三年中间你受罪不是受够了吗,嗯,我的美人儿?”

  “我的痛苦别提了,亲爱的克勒韦尔;那不是血肉做的人所能受的。噢!要是你还爱我,你可以把我从今天的泥洼中救出来!是的,我是在地狱里!谋杀帝王的凶手给人车裂那种毒刑,跟我受的刑罚相比,还是微乎其微;因为他们只有肉体被分裂,而我,我的心都给撕破了!……”

  克勒韦尔的手从背心的挂肩里拿出来,把帽子放在工作台上,不再摆姿势了;他在那里微笑!他笑得那么傻头傻脑的,男爵夫人误认为是他发了善心的表示。

  “你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绝望,而是她清白的名誉作着最后的挣扎,而是不惜任何牺牲要避免惨案,我的朋友……”

  为了怕奥棠丝闯进来,她去把门梢插上了;同时就凭了那股冲动,她跪在克勒韦尔脚下抓着他的手亲吻,说道:

  “救救我吧!”

  在她的想象中,这商人还有几分义气,所以她忽然存了一个希望,想求到二十万法郎而仍保全自己的清白。

  “你从前想收买贞节的,现在请你收买一颗灵魂吧!……”她疯子似的望了他一眼。“你可以相信我做人的诚实,我的坚贞不拔的操守你是知道的。做我的朋友吧!救救我们一家,免得它破产、羞辱、绝望,别让它陷在泥坑里,陷在血溅的泥里!……噢!别问我理由!……”她做了一个手势不让克勒韦尔开口。“尤其不要对我说:我老早对你预言过了!那是幸灾乐祸的朋友说的。好吧!……请你答应我,你不是爱过她吗?她卑躬屈膝的倒在你脚下,可以说是作了最大的牺牲;希望你什么条件都不要提,她一定会感恩图报的!……我不是要你给,只是问你借,你不是叫过我阿黛莉娜的吗?……”

  说到这里,眼泪象潮水一般,阿黛莉娜把克勒韦尔的手套都哭湿了。“我需要二十万法郎!……”这几个字,在哭声中简直听不大清,好比在阿尔卑斯山融雪奔泻的瀑布中,不论冲下怎么大的石头都不会有多大声响。

  有节操的便是这样的不通世故!妖姬荡妇决不开口要求,但看玛奈弗太太便可知道,她什么东西都是人家甘心情愿的献上来的。那种女人,直要等人家少不了她们的时候才会要长要短,或者等油水快榨干的时候才拚命榨取,象开掘石坑到石膏粉将尽的阶段方始不顾一切的挖掘。一听到二十万法郎这几个字,克勒韦尔完全明白了。他轻薄的把男爵夫人扶起,极不礼貌的说了句:“喂,老妈妈,静静吧,”可是阿黛莉娜昏昏沉沉的没有听见。形势一变,克勒韦尔,用他自己的说法,控制了大局。他原来因为美丽的太太哭倒在自己脚下而大为感动,但一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他的感动就马上消灭了。并且,不论一个女子如何圣洁,如何象天使,大把大把的眼泪一淌,她的美丽也就化为乌有了。玛奈弗太太一类的女人,有时候会假哭,让一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可是哭做一团,把眼睛鼻子都搅得通红……那种错误她们是永远不会犯的。

  “哎哟,我的孩子,静静吧,静静吧,真要命!”克勒韦尔握着美丽的于洛太太的手,轻轻拍着。“干吗你要借二十万法郎呢?想做什么呢?为了谁呢?”

  “别盘问我,只请你给我!……你可以救出三条性命跟你孩子们的名誉。”

  “呃,老妈妈,你以为巴黎能有一个人,单凭一个差不多神经错乱的女人一句话,就会当场立刻,在一个抽斗里或随便哪里抓起二十万法郎来吗?而二十万法郎又早已乖乖的恭候在那儿,但等你伸手去拿是不是?啊,我的美人儿,你对人生对银钱交易的认识原来是这样的!……你那些人已经无药可救,还是给他们受临终圣体吧;因为在巴黎,除了法兰西银行殿下,除了大名鼎鼎的纽沁根,或者风魔金钱象我们风魔女人一样的守财奴,此外就没有一个人能造出这样的奇迹!哪怕是王上的私人金库,也要请你明日再跑一趟。大家都在把自己的钱周转运用,尽量的多捞几文。亲爱的天使,你真是一相情愿了;你以为路易-菲力浦能控制这些事情吗?不,他在这方面也不是一相情愿的呢。他跟我们一样的知道:在大宪章之上还有那圣洁的、人人敬重的、结实的、可爱的、妩媚的、美丽的、高贵的、年轻的、全新的、五法郎一枚的洋钱!钱是要利息的,它整天都在忙着收利息。伟大的拉辛说过:‘你这个犹太人的上帝,是你战胜了犹太人!’①还有那金犊的譬喻!……摩西时代大家在沙漠中也在做投机的!我们现在又回到了《圣经》的时代!金犊是历史上第一次发的公债。我的阿黛莉娜,你老躲在翎毛街,一点儿不知道世面!埃及人欠了希伯来人那么大数目的钱;你以为他们是追求上帝的子民吗?不,他们是追求资金。”

  ①引自拉辛:《阿塔莉》第五幕第六场。

  他望着男爵夫人的神气仿佛说:“你瞧我多有才气!”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人都怎样爱他们的钱喔!你听我说,记住这个道理。你要二十万法郎是不是?……除了把已经存放的款子重新调度以外,谁也拿不出这个数目。你算一算吧!……要张罗二十万法郎活剥鲜跳的现款,必须变卖三厘起息、年利七千法郎那样的存款。而且还得等两天才拿到钱。这是最快当的办法了。要一个人肯放手一笔财产,因为许多人全部家产不过是二十万法郎,你还得告诉他这笔款子付到哪儿去,作什么用……”

  “为了,亲爱的克勒韦尔,为了两个老人的性命呀,一个要自杀,一个要为之气死!还有是为了我,我要发疯啦!现在我不是已经有点疯了吗?”

  “不见得疯到那里!”他说着抓住于洛太太的膝盖;“克勒韦尔老头是有他的价钱的,既然承你赏脸想到他,我的天使。”

  “看样子先得让人家抓着膝盖!”圣洁高尚的太太把手遮着脸想。——“可是从前你预备送我一笔财产的啊!”她红着脸说。

  “啊,我的老妈妈,那是三年以前啦!……噢!你今天真是美极了!……”他抓起男爵夫人的手把它按在胸口。“好孩子,你记性不坏,该死!……唉,你瞧你当时那样的假正经不是错了吗!你大义凛然的拒绝了三十万法郎,此刻这三十万在别人腰包里啦。我曾经爱你,现在还是爱你;可是三年前我对你说你逃不了我的时候,我存的什么心?我是要报于洛这坏蛋的仇。可是你丈夫又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情妇,一颗明珠,一个千伶百俐的小娇娘,只有二十三岁,因为她今年二十六。我觉得把他那个迷人的婆娘勾上手更有意思,更彻底,更路易十五派,更风流;何况这小娇娘干脆没有爱过于洛,三年以来,她倒是对鄙人风魔了……”

  说到这里,男爵夫人已经挣脱了手,克勒韦尔又摆起他的姿势。他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挂肩内,张开两手象两个翅膀一样拍着胸脯,自以为风流潇洒,可爱得很。他仿佛说:

  “你瞧瞧这个你当年赶出去的人!”

  “所以,亲爱的孩子,我已经报了仇,你的丈夫也知道了!我老实不客气给他证明他落了圈套,就是我们所说的一报还一报……玛奈弗太太做了我的情妇,而且玛奈弗先生死了以后,她还要嫁给我做太太……”

  于洛太太直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瞪着克勒韦尔,说:

  “埃克托知道这个吗?”

  “知道了又回去了!”克勒韦尔回答,“我忍着,因为瓦莱丽要做科长太太,但她向我起誓,要把事情安排得叫男爵吃足苦头,不敢再上门。我的小公爵夫人(真的,她是天生的公爵夫人!)居然说到做到。她把你的埃克托交还了你,夫人,交还了你一个从此安分老实的埃克托,你听她说得多么风趣!……噢!这个教训对他是好的,而且也不算轻了。从此他不会再养什么舞女或是良家妇女;这一下可把他彻底治好啦,因为他已经搅得精光啦。要是你当初依了克勒韦尔,不羞辱他,不把他撵出大门,那你现在可以有四十万法郎啦,因为我出那口气的确花了这个数目。可是我希望我的钱仍旧能捞回来,只要玛奈弗一死……我在未婚妻身上投了资。有了这个算盘我才挥霍的。不花大钱而当阔佬,居然给我做到了。”

  “你替女儿找了这样一个后母吗?”于洛太太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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