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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这就算是责备了。阿黛莉娜贡献出她的钻石,做父亲的拿来给了奥棠丝,她认为这个举动伟大极了,便没有了勇气。

  “他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他可以全部拿走,可是他竟不肯收我的钻石,真是一个上帝!”

  这是她的想法。她的一味温柔,当然比旁的女子的妒恨更有收获。

  伦理学者不能不承认,凡是很有教养而行为不检的人,总比正人君子可爱得多;因为自己有罪过要补赎,他们就先求人家的宽容,对裁判他们的人的缺点,表示毫不介意,使个个人觉得他们是一等好人。正人君子虽然也有和蔼可亲的,但他们总以为德行本身已经够美了,毋须再费心讨好人家。而且,撇开伪君子不谈,真正的有道之士,对自己的地位几乎都有点儿介介于怀,以为在人生的舞台上受了委屈,象自命怀才不遇的人那样,免不了满嘴牢骚。所以,因败坏家业而暗自惭愧的男爵,对妻子,对儿女,对贝姨,把他的才华,把他迷人的温功,一齐施展出来。儿子和喂着一个小于洛的赛莱斯蒂纳来了以后,他对媳妇大献殷勤,恭维得不得了,那是赛莱斯蒂纳在旁的地方得不到的待遇,因为在暴发户的女儿中间,再没有象她那么俗气,那么庸碌的了。祖父把小娃娃抱过来亲吻,觉得他妙极了,美极了;他学着奶妈的口吻,逗着孩子咿咿哑哑,预言这小胖子将来比他还要伟大,顺手又把儿子于洛恭维几句,然后把娃娃还给那位诺曼底胖奶妈。赛莱斯蒂纳对男爵夫人递了个眼色,表示说:“瞧这老人家多好呀!”不消说得,她会在自己父亲面前替公公辩护的。

  表现了一番好公公好祖父之后,男爵把儿子带到花园里,对于当天在议院里发生的微妙局面应当如何应付,发表了一套入情入理的见解。他叫年轻的律师佩服他眼光深刻,同时他友好的口吻,尤其是那副尊重儿子,仿佛从此把他平等看待的态度,使儿子大为感动。

  小于洛这个青年,的确是一八三〇年革命的产物:满脑子的政治,一肚子的野心,表面却假装沉着;他眼热已经成就的功名,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深刻犀利的字句,法国谈吐中的精华,他是没有的;可是他很有气派,把高傲当做尊严。这等人物简直是装着一个古代法国人的活动灵柩,那法国人有时会骚动起来,对假装的尊严反抗一下;但为了野心,他临了还是甘心情愿的闷在那里。象真正的灵柩一样,他穿的永远是黑衣服。

  “啊!大哥来了!”男爵赶到客厅门口去迎接伯爵。自从蒙柯奈元帅故世之后,他可能补上那个元帅缺。于洛把他拥抱过了,又亲热又尊敬的搀着他走进来。

  这位因耳聋而毋需出席的贵族院议员,一个饱经风霜、气概不凡的脑袋,花白的头发还相当浓厚,看得出帽子压过的痕迹。矮小、臃肿、干瘪、却是老当益壮,精神饱满得很;充沛的元气无处发泄,他以看书与散步来消磨光阴。他的白白的脸,他的态度举动,以及他通情达理的议论,到处都显出他朴实的生活。战争与战役,他从来不提;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伟大,毋需再炫耀伟大。在交际场中,他只留神观察女太太们的心思。

  “你们都很高兴啊,”他看到男爵把小小的家庭集会搅得很热闹,同时也发觉弟媳妇脸上忧郁的影子,便补上一句:

  “可是奥棠丝还没有结婚呢。”

  “不会太晚的,”贝姨对着他的耳朵大声的叫。

  “你自己呢,你这不肯开花的坏谷子!”他笑着回答。

  这位福芝罕战役中的英雄很喜欢贝姨,因为两个人颇有相象的地方。平民出身,没有受过教育,他全靠英勇立下军功。他的通情达理就等于人家的才气。一辈子的清廉正直,他欢欢喜喜的在这个家庭中消磨他的余年,这是他全部感情集中的地方,兄弟那些尚未揭穿的荒唐事儿,他是万万想不到的。他只知道家庭之间没有半点儿争执,兄弟姊妹都不分轩轾的相亲相爱,赛莱斯蒂纳一进门就被当做自己人看待:对于这幅融融泄泄的景象,谁也不及他那样感到欣慰。这位矮小的好伯爵还常常问,为什么克勒韦尔没有来。赛莱斯蒂纳提高着嗓子告诉他:“父亲下乡去了!”这一次,人家对他说老花粉商旅行去了。

  这种真正的天伦之乐,使于洛夫人想起:“这才是最实在的幸福,谁也夺不了的!”

  老将军看见兄弟对弟媳妇那么殷勤,便大大的取笑他,把男爵窘得只能转移目标去奉承媳妇。在全家聚餐的时候,男爵总特别讨好和照顾媳妇,希望由她去劝克勒韦尔老头回心转意,不再记他的恨。看到家庭的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父亲濒于破产,母亲陷于绝望,儿子正在担忧父亲的前途,女儿又在打算夺取姨母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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