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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比哀兰特打扫完毕,已经出了一身薄汗;接着她安排厨房,生起炉子,等会好替表兄表姊房里生火,送热水给他们洗脸,她自己是没有热水用的。她生好饭间里的火炉,摆上吃早饭的杯盘。为了这些杂务,有时要下地窖去拿木柴,或是从阴凉的地方跑到热的地方,或是从热的地方跑到阴凉潮湿的地方。她逞着年轻人的干劲受那些忽冷忽热的变化,多半是为了不要听到难堪的话,或者是听从表姊们的差遣;但象她那种身体,这么一来情况更加恶化,弄得无可挽回。比哀兰特不知道自己有病,只觉得身上不好过;她有些希奇古怪的口味,不敢说出来,喜欢未加调味品拌过的生菜,瞒着人乱吃。天真的孩子哪知道她的情形是一种严重的病,需要小心调养才行。在布里戈未到之前,对她外婆的死不无内疚的奈罗医生要是告诉小姑娘,说她的病有性命之忧,她听了只会高兴:她活着太苦了,对于死欢迎还来不及呢。可是从刚才起她忽然喜欢普罗凡了!因为她除了肉体的痛苦还害着布列塔尼人的思乡病;这种心病是大家知道的,部队里的长官对布列塔尼出身的士兵也照顾到这一点。看到那朵黄花,听到那支歌,见到童年的朋友,比哀兰特登时有了生气,好比久旱之后的植物逢着甘霖又长了青枝绿叶。她想活下去了,还自以为没有病痛呢!

  她怯生生的溜进表姊房间,生好壁炉,放下热水壶,和表姊说了几句话,又去叫醒她的监护人,下楼拿伙食店送来的牛奶,面包和各种食物。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希望布里戈会想到再来;但布里戈已经上路往巴黎去了。她把饭厅布置停当,正在厨房里做活,听见表姊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西尔维·罗格龙小姐穿着棕色塔夫绸晨衣,戴一顶系着结子的纱帽,假头发没有戴好,晨衣外面套一件短褂,脚下穿一双拖拖拉拉的软底鞋。她先在各处巡视一遍,再去找表妹,表妹正等着她吩咐早饭菜。

  “啊!多情的小姐,你在这里!”西尔维的声音一半象说笑一半象挖苦。

  “表姊,你说什么?”

  “你假惺惺的走进我房里,假惺惺的走出去;你明知道我有话跟你讲。”

  “我……”

  “今儿早上有人为你唱情歌,看不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比哀兰特叫道:“唱情歌?”

  “唱情歌?”西尔维学着比哀兰特的腔调重复了一遍,“而你还有一个情人呢。”

  “表姊,什么叫做情人?”

  西尔维避而不答,只说:“小姐,你还是干脆否认吧,说今天并没什么男人到咱们窗下来跟你提到婚姻!”

  奴隶也有奴隶的诀窍,比哀兰特经常受着折磨,学乖了,大着胆子回答:

  “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小猫咪!”老姑娘口气非常尖刻。

  比哀兰特陪着小心叫了声:“表姊。”

  “你说吧,你也没有从床上起来,没有光着脚走到窗口去,哼,要不弄出一场大病来才怪!好吧!那是你活该。再说你没有和你情人讲话吧?”

  “没有,表姊。”

  “我知道你缺点很多,没想到你还会扯谎。小姐,你仔细想一想吧!今天早上的事一定要向我,向你表兄,交代清楚;要不然你的监护人不能不采取严厉手段。”

  老姑娘又嫉妒又好奇,心里难过死了,来一套这样的威吓。比哀兰特只能象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一声不出。一切被侵犯的可怜虫只有靠沉默取胜:不管妒忌的人来势多么凶狠,敌人的攻击如何野蛮,遇到对方死不开口,打到后来自己也要累倒的。沉默能给你完全而压倒一切的胜利。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沉默更无隙可乘呢?沉默不依赖任何东西,岂不等于一种无穷无极的境界?西尔维暗中打量比哀兰特。比哀兰特脸红了,但不是整个儿红,而是腮帮上东一块西一块,红得很不规则,火剌剌的色调很特别。做母亲的看见这种病象,会立刻改变语气,把孩子抱在膝上盘问;而且对于比哀兰特清白无辜的许多证据早就领会到,也老早会发觉她的病,懂得原液①和血越出了正路,妨碍了消化,进入肺里去了。一块块的红晕意义很清楚,做妈妈的一见就知道孩子马上有生命危险。可是至亲骨肉的感情从来不曾在老姑娘心中觉醒过,她不知道孩子在童年时期的需要,青春时期的保养,她不曾经历过婚后的家庭生活,没有成千上百的琐碎事儿培养她的宽容与同情。艰苦生活对她的影响不是心肠变软,而是长了肉茧。

  ①旧生理学认为人身上有四种原液决定人的性情气质。

  “她脸红了,她心虚了!”西尔维心上想。

  她从最坏的方面解释比哀兰特的沉默。

  她道:“比哀兰特,趁你表兄没下楼,咱们去谈谈。来吧,”

  她口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去关上大门,有人来自会打铃,咱们听得见的。”

  河面上罩着一层潮湿的雾,西尔维竟自带了比哀兰特从细砂道上走去。小路在草坪中间弯弯曲曲通到水边;大块的天然石堆成的堤岸别有风光,长满着菖蒲和水生植物。老表姊换了手法,想用软功来引比哀兰特上钩。斑条狗预备扮做猫咪了。她说:

  “比哀兰特,你已经不是小孩儿,快要跨进十五个年头了,有个情人也不算希奇。”

  “可是表姊,什么叫做情人?”比哀兰特说着,抬起温柔无比的眼睛望着表姊。表姊那张尖酸冷酷的脸装着一副售货员神气。

  在一个受兄弟监护的孩子面前,西尔维没法把情人的性质又正确又文雅的解释出来。她听了这个问句非但不觉得孩子一片天真,叫人心疼,反而认为她作假。

  “所谓情人,比哀兰特,是一个喜欢我们,打算和我们结婚的男人。”

  比哀兰特道:“啊!要是两人彼此中意,我们在布列塔尼把那个青年叫做未婚夫。”

  “所以,孩子,你得记住:承认你喜欢一个男人并没什么不好。瞒着不说才是罪过。是不是这儿的客人里头有什么男人喜欢你呢?”

  “我看没有。”

  “你对他们也一个都不爱吗?”

  “一个都不爱。”

  “真的吗?”

  “真的。”

  “比哀兰特,把眼睛瞧着我。”

  比哀兰特便瞧着表姊。

  “今儿早晨不是有个男的在广场上唤你的名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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