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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11.夜
  §第三十章

  夜幕开始降临。或者说已经降临。为什么夜晚不像黎明要用降落而不是升起?可是,假如你在日落时分眺望东方,你会发现夜晚是在升起而非降落。夜色从地平线升起,向天空延伸,像乌云笼罩下的一轮乌黑的太阳。仿佛从一场看不见的大火中冒出的黑烟,正好在地平线下的一排起火线,灌木丛火或者是哪个燃烧的城市。也许说夜幕降落是因为夜色浓重,好似一幅厚重的帷幕从眼前拉上。羊毛地毯一般。我真希望自己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分明,看得比现在分明。

  这么说,夜幕已经降临。我能感觉到它像一块石头挤压着我。没有风。我坐在半开的窗户前,撩起窗帘,这时外面已经见不到人影,不用再保持端庄稳重。我穿着睡袍,即使在大热天也一样长袖遮臂,为的是使我们远离自身肉体的诱惑,使我们无法用裸露的手臂搂抱自己。宛若月光的探照灯光下,一切静止不动。花园里的香味仿佛人体的热气在四周弥漫,一定有什么花在夜间开放,香味如此浓烈。仿佛就在眼前,红艳艳地蓬勃怒放,朝上摇曳着,像正午时分的柏油碎石路面闪闪发光。

  在草地那儿,有人从柳树下的黑暗中出现,走进亮光,后跟拖着长长的影子,清晰可见。是尼克,还是别人,某个无足轻重的人?只见他停下脚步,抬头朝我的窗户张望,一张被光映得雪白的长方形脸庞出现在我眼前。是尼克。我们相互对视着。我没有玫瑰花可抛,他也没有诗琴可以弹拨。但那种饥渴的本质却是相同的。

  我不能沉溺其中。我把靠左边手的窗帘在眼前拉上,隔开两人的视线,片刻之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拐过弯不见了。

  大主教说得对。一加一加一再加一不等于四。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无法将它们相加。不能相互交换,不能以此换彼。无法相互代替。尼克不能代替卢克,卢克也不能代替尼克。应该这个字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人们无法控制情感,莫伊拉曾经说,但有办法控制行为。

  再好没有了。

  环境决定一切,还是成熟决定一切?非此即彼。

  在我们最后一次离开家的那个晚上,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没有装箱打包,因为我们不准备带多少东西,即便临走前我们还是不能露出一点点要离开的迹象。我只好四处走动,环顾家里的一件件物品,看着我们为一家人的生活作出的各种安排。我头脑里有种想法,将来我不会忘了这些东西的样子。

  卢克在客厅里。他拥我入怀。两人都感到辛酸、悲哀。可是,即便在那种时候,我们也十分清楚自己是幸福的。何以见得?因为我们至少还能相拥相抱。

  那只猫,他突然说。

  猫?我靠在他毛衣上问。

  我们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我还没有想到那只母猫。两人谁都没想到。决定来得很突然,接下去便开始计划具体事项。我一定是想带她一块走。可是不行,要进行整整一天的越境旅行,带着猫可不行。

  放在外面不行吗?我说。扔下她,走我们的就是了。

  她会呆在屋外不走,对着门叫。这样就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离开家了。

  我们可以将她送人,我说。送给某个邻居。话音未落,我便意识到这个主意多么愚蠢。

  我会处置它的,卢克说。他用的是它,而不是她,于是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杀了它。那是杀戮之前必不可少的环节,我心想。你得先造出一个物化的它,而那原先是不存在的。你得先在头脑里想象出来,然后把它真实化。他们杀人前一定是那么干的,我心想。过去我似乎对此完全一无所知。

  卢克找到藏在床铺底下的猫。这些小动物向来无所不知。他带着她往车库走去。我不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也从未问过。我只是坐在客厅里,两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我应该和他一起去的,承担起属于我的小小的责任。我至少应该在过后问问它的下落,而不要让他独自承受心理负担,毕竟那个小小的牺牲,那个出于爱的谋杀,也是为了我的缘故。

  这是他们的滔天大罪之一。逼着人们去扼杀,心灵的扼杀。

  可是,一切都终归徒劳。我不知道是谁去告的密。可能是哪个邻居,看到我们的车在大清早驶出车道,凭直觉判定我们要出逃,于是跑去告密,以便在哪个人物的名单里记下一笔,获得一颗尽忠报国的金星。甚至还有可能就是卖护照给我们的人,能够两头渔利,何乐不为?甚至那些伪造护照的人就是他们自己安插的也不无可能,他们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布下天罗地网,专等轻信的人上当。上帝的眼目遍布大地。

  因为他们有备而来,专门等着我们。被出卖的那一刻是最可怕的。当你确信自己遭人背叛,确信你的同类对你满怀恶意的那一刻。这就好比乘在一台顶端钢缆被人砍断的电梯里。下坠,下坠,不知何时会撞击地面。

  我试着在脑海中回忆,把家人朋友的魂灵从他们各自的栖身之处唤起。我需要回想他们的样子。力图抓住他们,使他们的脸像相簿里的照片,一动不动地定格在我的眼睛后面。可他们不肯为我安静呆着,而是飘忽不定,莞尔一笑便悄然消遁,他们的身体翻卷弯曲,就像焚烧的报纸被黑烟吞食。短暂的一现,在空中闪着白色的微光。一抹光辉,一道曙光,电子的舞蹈。接着又是一张脸,许多脸。可他们转眼便消逝了,不管我怎样朝他们伸出手臂,他们还是从我身边溜走了,黎明时分的幽灵。回到各自栖身的地方去了。陪陪我,我想说。可他们置之不理。

  是我的错。我记忆丧失了太多太多。

  今晚我要祈祷。

  伊利莎白嬷嬷和丽迪亚嬷嬷没有跪在床脚,没有跪在体操馆的硬木地板上。她们俩一个双臂叉在胸前,腰带扣上挂着电动赶牛刺棒站在双重门边;另一个大步穿行在一排排身穿睡袍、跪在地上的女人中间,只要哪个人稍有懈怠,精神不够饱满,便用木棍轻轻敲打她的背、脚、屁股或手臂。丽迪亚嬷嬷希望我们的头垂得不高不低,脚指头并拢朝前,双肘弯成合适的角度。她对这件事的兴趣部分是出自审美的考虑:她喜欢漂亮的外表。她希望我们全都看起来像刻在墓壁上的、属于盎格鲁一撒克逊时代的人物;或者像圣诞卡里的天使,整齐划一地穿着象征纯洁的衣袍。可她同样清楚强其筋骨、劳其肌肤的精神价值:一点点小痛苦能帮助你们涤荡心灵,她说。

  我们祈祷的是将我们掏空,这样我们才能以无瑕之身被重新填满:被恩惠,爱,苦行,精子和婴儿填满。

  哦,上帝,宇宙的主宰,感谢你没有赐我男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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