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页 下页
四八


  后来,把女儿安顿睡下,我俩坐下吃晚饭时,我觉得好过了些。我把下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他听。包括主任怎么进来突如其来地宣布了这个消息。要不是这个消息太可怕,整个过程本来是很滑稽可笑的,我说。我以为他喝醉了。或许真是这样。我还告诉他那里出现了军人,还有其他的一切。

  随后我想起当时看到却没有在意的一件事。他们不是普通军人。他们是与以往不同的另一类军人。

  当然,是有人上街游行,参加者大部分是妇女,也有一些男人。但人数比预想的少。我想大家都被吓坏了。而且,当人们得知只要见到游行队伍,警察或军队或随便什么人就会开枪扫射,格杀勿论,游行活动便自生自灭了。接着发生了一系列的爆炸事件,邮局、地铁纷纷被炸。但究竟谁干的谁也不能肯定。也许就是军队自己干的,这样他们便有充足理由调查个人电脑档案资料和进行其他官方调查,比如挨门逐户进行搜查。

  我没有参加那些游行。卢克说那种事徒劳无益。说我要替他们着想,替家人着想,替他和女儿着想。这一点我确实做到了。我开始忙于家务,经常自己动手烘烤食品。我强忍泪水,不让自己在饭桌上哭出声来。可是此刻,我坐在卧室窗旁朝外看时,突然之间便涕泗横流。周围邻居我认识的不多,外出见面时,除了一般的寒暄,什么也不敢多说。谁也不想以不忠的罪名被人举报。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母亲,好多年前的母亲。我当时想必只有十四五岁,这个年纪的女儿们最受不了她们的母亲。我记得有一天她回到家来,我们时常搬迁,这是其中的一个住处。她带了一帮女伴,她们是她频频变换的朋友圈中的一部分。那天她们刚参加完游行,当时正逢色情骚乱时期,抑或是堕胎骚乱?反正这两者如影随形。时有爆炸事件发生:堕胎诊所被炸,音像店被炸。令人应接不暇。

  母亲脸上有一块伤痕,还流了些血。要想把手穿过玻璃窗,就别想不被割伤,对此母亲这样评论。去他妈的蠢猪。

  去他妈的吸血鬼,她的一个女伴说。她们把反对者称为吸血鬼,因为那些人高举的标语上写着:让她们流血吧。那么一定是堕胎骚乱时期了。

  为了躲开她们,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她们说话声太大了,而且哇啦哇啦没完没了。她们没理我,我也打心眼里讨厌她们。讨厌母亲以及她放荡不羁、无赖粗野的朋友。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打扮成那样,穿工装裤,好像自己还是小姑娘。而且满口粗言秽语。

  你真是个乖乖女,她常这么对我说,语气总的来说还算和悦。她对自己能够比女儿更离经叛道,更无法无天颇为自得。小姑娘都是这么乖的。

  我很明白,我之所以讨厌她,一方面是因为她对我敷衍塞责、例行公事的态度。但同时我又希望她能给我一份规规矩矩的、永久安定的生活,不要像现在这样居无定所,成天处于动荡之中。

  你是我想要才生的,天晓得,在另一些时候她会这么说,一边说一边慢慢翻动着装着我照片的相册。这些相册里婴孩时期的照片特别多,可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照片渐渐少了,似乎是某种瘟疫使我的复制品总数锐减。她说话的口气带有一些悔意,似乎我没有完全如她所愿成长,有些辜负了她的期望。天下没有一个母亲完全符合孩子心目中的母亲形象,我想反过来也一样。但尽管如此,我们俩待对方都还不坏,我们像大多数母女一样和睦相处。

  我希望母亲能在这儿,那样我就能告诉她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有人出了门。我听到远处传来关门声,在侧门那个方向,还有脚步声。是尼克,现在我可以看见他了。他从小路上走下来,踏上草坪,呼吸着潮湿的空气,那中间弥漫着各种气味:鲜花,肉质植物,以及一团团随风飘舞的花粉,如同牡蛎卵倾入海中。哦,这些动植物的繁殖是如此丰茂多产。他在阳光中舒展身体,我能感觉到他全身一块块肌肉层叠凸现,就像猫的脊背拱起。他没穿外衣,只穿衬衫,袖子卷起,手臂大胆地裸露出来。那阳光晒出的棕褐色会延伸到哪里?自从那晚在洒满月光的起居室里经历了那一幕幻景之后,我还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只是我的信号旗,我的旗语。身势语。

  这会儿他斜戴着帽子。这么说又要召我去了。

  扮演这样一个小听差的角色,他可以得到什么?用这种暧昧不清的方式为大主教拉皮条,他究竟有何感受?这件事是令他深恶痛觉,还是令他对我愈加想入非非,愈加渴望得到我?因为他对在那些书堆中真正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他所能想到的,不外乎就是性变态的种种勾当。比如大主教和我互相在对方身上涂满墨汁,再用嘴将其舔掉;或者在叠得高高的禁止使用的新闻纸上做爱。至多如此,他不可能想得再远了。

  不过放心好了,他做这件事决不会白干。人人都会以不同方式从中获益。多得几条烟?或是比常人多几分自由?不管怎么说,他能证明什么?光有口头指证是没有用的,大主教轻易就能将其否认推翻,除非他准备率领一帮得力干将尾随而去。一脚踢进门来,我先前是怎么说的?当场抓获,罪大恶极,居然在玩拼字游戏。快,把这些单词吞下去。

  也许他仅以知晓某个秘密为快。把柄在我手里,人们过去常这么说。这是一种只能使用一次的权利。

  我愿意把他往好处想。

  我失去工作之后的那天晚上,卢克想跟我做爱。为何我兴致索然?单单是绝望就应该让我有此冲动。可我整个人仍然感觉麻木。就连他的手放在我身上我也几乎没有知觉。

  怎么啦?他问。

  不知道,我说。

  毕竟我们还有……他说着又住了口,没有提我们还有什么。我忽然想到他不该说我们,因为就我所知,他并未被人剥夺走什么东西。

  毕竟我们还彼此拥有,我说。这是实话。可为什么我的语气听起来,连我自己都感觉到,如此淡然冷漠?

  于是他开始吻我,好像我这么一说,一切便回到正常轨道。可是某些东西还是改变了,某种平衡。我觉得整个人在缩小,当他搂住我,拥我入怀时,我缩成了玩具娃娃那么大。我觉得爱正抛弃我独自前行。

  对此他并不在乎,我心想。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或许他还更喜欢这样。我们不再彼此相属。相反,如今我属于他。

  卑鄙可耻,毫无道理,虚假不实。但那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

  因此,卢克,此刻我想问你,并急需知道的是,过去我究竟是对是错?我们从未涉及这个问题。在我有机会问的时候,我不敢启口。我舍不得因此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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