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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几年来,他们通过书信对我轮番轰炸,想要劳拉的亲笔信,想要她的手稿、纪念物、来访记录、轶事——所有令人不快的细节。一个个都是那样死皮赖脸,我给他们的回信通常都是简短而干脆:

  “亲爱的W小姐:在我看来,你关于在劳拉不幸亡故的那座桥上举行‘纪念仪式’的计划不仅不得体,而且还有些病态。你的脑子一定出了毛病。我觉得你患上了自体中毒症,应该去灌肠。”

  “亲爱的X女士:我收到了你关于要撰写论文的来信。不过,我觉得你的论题没多大意义。毫无疑问,这个论题对你有意义,否则你也不会想出这个论题。我无法为你提供任何帮助,而且你也不配。‘解构’意味着使用破碎机,‘问题化’不能用作动词。”

  “亲爱的Y博士:关于你对《盲刺客》所做的神学研究,我想告诉你:我妹妹笃信宗教,但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信教。她不喜欢上帝,不赞同上帝,也未声称理解上帝。她说她爱上帝,而对人类又是另一回事了。不,她不是个佛教徒。别昏了头。我建议你要学会阅读。”

  “亲爱的Z教授:我注意到了你的看法:早就该出版一部劳拉·蔡斯的传记了。你说,她可能是本世纪中期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我说不上来。但你指望我同‘你的项目’合作,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意满足你从逝者身上捞油水的欲望。

  劳拉·蔡斯不是你的‘项目’。她是我的妹妹。她并不想死后还被人折腾,不管这种折腾冠以什么委婉的名义。成文的东西可以造成很大的伤害。人们往往都考虑不到这一点。”

  “亲爱的W小姐:关于同一个问题,你已经寄来四封信了。别再骚扰我了。你真是块讨厌的牛皮糖。”

  几十年来,我对自己当年这些恶言恶语的涂鸦之作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我舔舔邮票,贴在信封上,然后像扔手榴弹般把这些信丢进光亮的红色邮筒中,让那些伸长脖子的好事者得到报应,心中十分快慰。但近来,我不再回信了。何必要刺激陌生人呢?他们不在乎我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附属物:劳拉的一只额外的、奇特的手——这只手把她传送给世界,传送给他们。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档案馆——一座活陵墓、一个他们所谓的材料库存。那我又为什么要帮他们呢?对我而言,他们是一群食腐动物——争先恐后的鬣狗、闻到肉味的豺狼、随意捕食的猛禽,或是叮着尸体不放的苍蝇。对他们来说,我仿佛是一家古玩铺;他们想从我这里寻找铁片碎陶、楔骨碎片、古纸草残留、古董、失传的玩具和金牙之类。如果他们怀疑我还藏有这一箱东西,他们会破门而入,把我打翻在地,理直气壮地抢走箱子。

  不行。我还是不把它送到大学去吧。我为什么要让他们满意呢?

  或许,我这个扁行李箱应该送到萨布里娜那里去,尽管她决定把自己关起来,不再理会我——这才是让我烦心的事。然而,过来人都知道,毕竟血浓于水。这些东西按理是属于她的。你甚至可以说,这些是她该继承的遗产;她毕竟是我的外孙女。她也算是劳拉的外孙女。一旦她抽出时间来,她肯定想知道她长辈的事。

  不过,她无疑会拒绝这一馈赠。我提醒自己,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如果她想要问我什么,想要对我说什么,她迟早会告诉我的。

  但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她沉默是想报复什么事或什么人吗?肯定不是对理查德——她从来不认识他。也不是对威妮弗蕾德;她是从她那儿逃走的。那么是对她的母亲——可怜的艾梅?

  她能记得多少?她只有四岁。

  艾梅的死并不是我的错。

  萨布里娜如今在哪儿?她在追寻什么?在我想象中,她是个瘦削的女孩子,带着迟疑的微笑。然而,她很可爱,长着一双劳拉一样深沉的蓝眼睛;长长的黑发卷起来,像冬眠的蛇一般盘在头上。不过,她不戴面纱;穿着一双实用的凉鞋,或者是靴子,鞋掌都磨薄了。她是不是也裹着印度的莎丽?她那样的女孩子一般都是这种装束。

  她在为某种使命奔波——给第三世界的穷人发放食物,安慰将死的人;为我们其余的人赎罪。这是一个徒劳的任务——我们的罪孽像无底的深渊,而且越来越多。但她无疑会说:那是上帝的意思——徒劳无功。上帝总是喜欢人们徒劳无功;他认为那是高尚的。

  她在这方面很像劳拉:易走极端,不肯折衷,嘲笑人类的失败。若要掩盖这个缺点,你得长得很漂亮。否则,你就似乎只剩下乖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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