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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浪漫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发生。浪漫就像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看你自己一样。浪漫意味着排除物质生活:当生活一团糟时,浪漫只能叹息。她还想从他那儿了解更多吗?包括他全部的生活?

  危险来自对他看得太真切、看得太多——来自看着他的形象缩小,她自己也跟着缩小。接着,一觉醒来空荡荡的,什么也没了——彻底完了。她将变得一无所有。她将会感到凄凉。

  凄凉是个老派的词。

  这次,他没来接她。他说最好不去接。她只能自己前去了。她戴着手套的手掌中攥着一张叠着的纸片,上面是他画的秘密地址。不过,她根本就不用看。她能感觉到那纸片在她手心微微发光,就像黑暗里的镭射罗盘。

  她想象他也在想象她——想象着她穿过街道,越来越近,就要到了。他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焦急万分,等得快受不了?他的心情和她一样吗?他喜欢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在乎她来不来——但这只是他的一种装腔作势而已。例如,他已经不再抽盒装香烟了,因为他买不起。他买来烟丝自己卷香烟抽;用一个龌龊的淡红色橡皮卷烟器,每次可卷三支长烟。他再用刮胡子刀片把它们割断,然后装在“克雷文”牌香烟的盒子里。这是他的一个小把戏,或者是他的虚荣心吧。他对香烟的需求量大得让她吃惊。

  有时候她给他带些香烟来,一把左右——这对他来讲真是奢侈的大收获。她从家里的玻璃咖啡桌上的银烟盒中偷出来,塞进她的钱包里带来。不过,她并不是每次都带。这样能吊他的胃口,保持他对香烟的渴求。

  他躺在那儿,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如果她想要他表白,那一定得在他抽烟之前,就像玩妓女给钱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说得很少。也许只是我想你,或者怎么亲你也亲不够。他闭着眼,咬牙克制着自己;她在他怀里能听得见。

  事后,她得套他说话。

  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告诉我你喜欢听什么。

  如果我这样做了,然后你说了,那话还会是真的吗?

  你可以自己琢磨嘛。

  可你总是说不出什么让我可以琢磨的话来。

  然后他会哼道:

  呵,把你那物儿塞进去、抽出来,塞进去、抽出来,
  轻烟照样从烟囱里冉冉上升——

  他会说:好了,你能听出什么来?

  你真是个坏蛋。

  我可从没说过我不是。

  难怪人们总是借助于故事。

  她从修鞋摊向左拐,走过一个街区,再过两幢房子,就看见一座小公寓楼:不断向上公寓。此名想必取自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的一首诗。还有一面带有奇怪图案的横幅:一个骑士牺牲了所有的世俗利益而攀登高峰。什么高峰呢?就是那种不切实际的资产阶级虔诚的高峰。此情此景,多么可笑。

  ①朗费罗(1807-1882):美国著名诗人,代表作有长篇叙事诗《伊凡吉林》、《海华沙之歌》等。《不断向上》是一首篇幅不长的叙事诗,描写一个年轻人揣着一面写着“不断向上”的旗帜,不顾老年人和小姑娘的劝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赶路,最后被埋在雪地里,但是他听到了从天上传来的声音:“不断向上”。现美国纽约州的州印上镌刻着“不断向上”的箴言。

  不断向上公寓是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每层开有四扇窗,还设有带铁栏的阳台——那阳台太小,看起来更像是窗台,连一张椅子也放不下。这些阳台在这个地区曾经风光一时,现在常有人来此凭栏。在一个阳台上,有人拉了根晾衣绳;上面晾了块抹布,像败军的旗帜一样飘摇。

  她走过公寓,在下一个街角穿过马路。她停下来,瞅瞅脚下,似乎鞋上沾了什么东西。她又往后看看。没有人跟踪她,也没有车慢慢跟着她。有个壮实的女人吃力地走上公寓的门阶,两只手各拎一只网线袋,看上去很沉;两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在人行道上追着一条狗。门廊上有三个老头弓着身子挤在一起看报纸,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人。

  她转身往回走,一到不断向上公寓就低头钻进旁边的小巷。她步履匆匆,但决不让自己跑起来。柏油路面不平整,她的鞋跟又太高,在这个地方扭伤脚踝是要坏事的。尽管路两边的房墙上没有窗,她还是感觉自己暴露了,好像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心怦怦直跳,两腿发软,脚下无力。为什么她没来由地慌张起来?

  他不会在的——她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这声音很轻,很痛苦,仿佛一只悲伤的鸽子在哀鸣。他走了。他被抓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几乎哭出来。

  她这样自我恐吓真是傻透了。但有一点是真的。他比她更容易消失;她有固定的地址,他知道去哪儿找她。

  她停下脚步,抬起手腕,闻了闻袖口毛皮上的香水味,定了定神。后面有扇铁门,供仆役进出。她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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