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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打开了网格门,我发现他脚上只有袜子,没有穿鞋,身上是一件汗衫和百慕大短裤。他脸上红彤彤的。

  我说明了来意,给他看了那张上面画有每周啤酒平均消费量的图表,消费量分成11类,从0到10,用数字标明。公司这样设计,是因为有些人不愿意用一大堆话来说明自己消费多少啤酒。这个人挑了第9类,这是第二格。几乎没有人会选第10类,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是喝得最多的。

  等把这点手续完成之后,那人说:“到厅里来坐一会儿吧。天这样热,你在外面跑,一定是够累的。我妻子刚刚出去买东西了。”他随便加上一句。

  我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把电视声音拧小了。我看见在他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有半瓶啤酒,那也是麋鹿啤酒的竞争对手之一。他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一面用手帕擦额头,一面回答开头的几个问题,那副神气就像专家对他那一行中的问题下结论一般。在听了电话广告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搔了搔那毛茸茸的胸脯,然后便热情洋溢地大加赞赏,干广告这一行的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的反应吗?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我记下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公司规定要这样做,以避免对同一人重复进行调查。随后我站起身来谢了谢他,却不料他猛然起身朝我凑过来,醉醺醺的带着一丝淫笑:“嘿,像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妞,干吗到处乱跑向男人打听他们喝了多少啤酒啊?”他边说边喷唾沫星子,“你该待在家里让哪个大个子男人好好服侍呀。”

  我把两张劝戒酒的布道文塞到他朝我伸过来的湿漉漉的手掌心里,转身逃了出来。

  接下来我又草草地调查了四个人,没碰到什么问题。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问卷需要加上“无电话……调查结束”这一栏以及“不收听广播”这项,而喜欢广告中那种欢乐气氛的人对“叮咚”两个字不赞成,认为太“轻挑”,或者正如有个人说的,“太低级趣味”。第五位调查对象是个瘦高个儿,头微微有些秃,他什么话都怕说,要他开口简直就像要用钳子去给他拔牙那样难。我每问他一个问题,他的脸就涨得通红,只见他喉结一上一下的,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听了那段广告之后,他有好几分钟一言不发,我问他:“您觉得这广告怎样?是‘很喜欢’,或者‘还可以’,或者‘不大喜欢’?”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是的”两个字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只要再调查两个人就算完成任务了,我决定跳过几幢房子到那个方方的公寓楼去。进门还是采用老办法,即把所有的门铃同时按一遍,看哪个人会上当把门打开。

  屋子里很凉快,我沿着一道不长的楼梯走上楼,楼梯上的地毯刚开始变薄。我敲了敲第一个房门,门上是6号,我觉得有点儿怪,因为按照它的位置应该是1号。

  敲门后没人应声,我又用力敲了一下。等了一会,正准备试下一家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男孩子,估计大概十五岁上下。

  他用一个手指揉着眼睛,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没穿衬衫,瘦骨伶什的,肋骨突了出来,就像中世纪木刻中那些皮包骨的人像。他胸前的皮肤几乎没有颜色,并不是白的。而有点接近旧床单那种暗黄色。他光着脚,身上只穿一条卡其短裤。

  一头直直的黑头发乱糟糟的,从额头上披下来遮到了眼睛上,他的目光显得固执而悲凉,像是故意摆出这副神情似的。

  我们彼此望着对方,他显然并不想开口,而我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带的那些问卷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而且我还隐约觉得它们反而有点碍事。最后,我终于开口道:“你好,你父亲在家吗?”边说边觉得很不自然。

  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他早死了,一他说。

  “啊,”我站在门前,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这里同外面闷热的天气反差太大,我有点头晕了。时间像是转换成慢镜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我也没法离开或者走动,他还是站在门口。

  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似乎有几个钟头),我突然意识到他也许不像外表上那么年轻。他眼睛周围有些黑晕,眼角边也出现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你真只有十五岁吗广我问,似乎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二十六了,”他苦着脸说。

  我真的吓了一跳,他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加速器的开关,我飞快地把自我介绍背了出来,告诉他我来自西摩调研所不是来推销货物只是为改进产品质量而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即平均每周喝多少啤酒,我边说边寻思他这样的人总不至于滴酒不沾,而只是被链子锁在地牢里,靠看守扔给他的几块面包皮再加上几杯水为——为生吧。他虽然愁容满面,却显得很感兴趣,就像有的人竟然会对死狗感兴趣一样。因此我把那张每周平均消费量的卡片拿给他看,请他选择自己的等级。

  他看了有一分钟,又把它翻转过来看了一下(反面没有字),闭上眼睛,然后说,“第6类。”

  那就是说每周喝七到十瓶啤酒,这一水平足以使他来填写问卷了,我把这点告诉了他。“那就进来吧,”他说。我迈过门槛,心里感到有点不安,木头房门在我身后砰的关了起来。

  里面是一间四方形中等大小的起居室,一边是小厨房,另一边是通往卧室的过道。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百叶窗帘上的塑料页片关着,房间里一片昏暗。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下,我勉强可以看出墙面是白的,没有挂画。地上铺着十分讲究的波斯地毯,上面的图案是褐红色、绿色和紫色的涡旋和花朵,我觉得这要比我们那位房东太太家客厅里铺的更好看,那还是她祖父的遗物呢。一面靠墙是整排的书架,就是人们自己动手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那种。除此之外,房里仅有的家具就是三张其大无比的单人沙发,它们填充得鼓鼓囊囊的,已经有了些年头了,其中一张是红色长毛绒的,一张是旧的蓝绿色织锦缎的,还有一张是紫色的,已经泛白了,每张沙发旁边都有一盏落地灯。房间里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纸片啦,笔记本啦,书本啦什么的,有些书封面朝上打开着,有些书中间插了铅笔和纸条当作书签用。

  “你独个儿住吗?”我问。

  他还是愁眉不展地看着我。“这要看你所谓的‘独个儿’是什么意思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哦,我明白了,”我礼貌地回答。我走进房间,高一脚低一脚地跨过地上的那些东西,尽量保持兴致勃勃的神情。我朝那张紫色的沙发走过去,因为只有那上面空着,没有乱七八糟的纸张。

  “那张沙发你不能坐,”他在我背后说,口气当中有点儿不高兴,“那是特雷弗的座位。他不喜欢别人坐。”

  “哦,那么红色的可以坐吗?”

  “嗯,那是费什的,他不会在意你坐他的沙发,至少我想他是不会在意的。不过上面放着他的论文,你会弄乱掉的。”那上面本来就乱糟糟的,我看不出在上面坐一会儿怎么就会更糟糕,不过我没有做声。我怀疑费什和特雷弗是不是这个孩子想象出来的人物,另外他告诉我的年龄也可能只是撒谎。在房里的光线下看,他的面孔像是个十岁的男孩。他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垂着肩膀,两手交叉在胸前,握住自己的手肘。

  “那么你的沙发是绿色的那张了?”

  “不错,”他说,“不过我自己也有两个礼拜没在上面坐了,那上面的东西都整理归类好了。”

  我很想走过去瞧一眼他整理归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又想到自己的任务。

  “那么坐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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