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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33

  正是半夜,但时间在不断地向前走,而且还绕圈子走,就像前客厅里那高大的钟里的太阳和月亮一样。很快就要天亮了。我不能阻止天像平常一样破晓,也不能阻止破晓后天一直亮着。总是同一天,像发条装置一样总是绕回来。开始时总是两天前,然后是一天前,然后就到了那一天。那是个星期六。天亮了。那天肉铺老板来。

  关于这一天我该告诉乔丹医生什么呢?我们现在就要谈到那儿了。我能记得逮捕时我说的话,麦肯齐律师叫我说的话,以及我连他都没告诉的话。我还记得审判时我说的话及以后我说的话,那也是不一样的。我也记得麦克德莫特说是我说的话,以及其他人说我一定说过的话,因为总是有人要把他们自己的话说成是你的,并且会把这些话直接放在你的嘴里。这些人就像是在集市上玩口技的魔术师,而你就像他们的木娃娃。审判时就是这样。我站在被告席上,完全可以是个布做的娃娃,肚子里塞上东西,装个陶瓷脑袋。我被关在那个娃娃的身体里,自己的真实声音发不出来。

  我说我做过的一些事。但有其他一些事他们说我做过,可我说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他是不是说,我看见你晚上穿着睡衣在外面,在月光下?他是不是说,你在找谁?是不是个男人?他是不是说,我付好工钱,所以我就想得到好的服务?他是不是说,别发愁,我不会告诉你的女主人,这将是我们的秘密?他是不是说,你是个好姑娘?

  他很可能说了,要么我很可能睡着了。

  她是不是说,不要认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她是不是说,我星期六可付你工钱,然后你就离开这儿,不再回来了?

  是的,她说了。

  在那之后,我是不是蹲在门后哭起来?他是否用双臂抱着我?我让他这么做了吗?他是不是说,格蕾丝,你为什么在哭?我是不是说我希望她死了?

  不,不,我肯定没那样说。至少没大声说。我真的不希望她死。我只是希望她到别处去,她也希望我能上别处去。

  我是否把他推开了?他是不是说,我很快就会叫你对我有好感?他是不是说,如果你发誓保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但如果不保密,你就没命了。

  或许有这回事。

  我正在设法回想起金尼尔先生的模样,好向乔丹医生描述他。他总是对我很好,至少我想这样说。但是,我实在记不清他的样子了。事实是尽管我曾经对他有很多想法,但是,现在对他的印象模糊了。就像洗了一遍又一遍的衣服,他一年一年地褪色了,现在脑子里还剩些他的什么呢?很模糊的印花,一两个扣子。有时是个声音;没眼睛,没嘴巴。他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没人把这点写下来,就连报纸里也没有。报纸上写到麦克德莫特,也写到我,写到我们的模样,但没写到金尼尔先生,因为谋杀人的人比被谋杀的人更重要,也就有更多的人盯着你看。他现在不在了。我想到他睡着了,躺在那儿做梦,早上我送茶进去,他把脸藏在弄乱的床单里。在这里的黑暗中我可以看见其他东西,但一点也看不见他。

  我心里一件件数着他的东西:金质鼻烟盒,望远镜,随身携带的罗盘,单开小刀,金表,我擦过的银勺子,刻有家族座右铭我生活在希望中的烛台和格子花呢的马甲。我不知道这些东西都上哪儿去了。

  我躺在又硬又窄的床上,躺在很粗的坚质条纹亚麻布做的床垫上。床垫里塞满了干草,我在上面翻身时总像烧火似的噼啪作响,在我转动位置时它轻声对我说,嘘,小声点儿。这牢房里黑得像块石头,热得像颗烧烤着的心。如果你睁着眼盯着黑暗看一会儿,一定能看见什么。我希望不是花。但这正是花喜欢生长的时候,那些红花像是缎子做的闪亮的红牡丹,像是泼出来的漆。它们生长的土壤是空白,是一无所有的空间和安宁。我低声说,跟我说话;因为我情愿与人说话也不愿让花在沉默中缓慢地成长,同时红缎子的花瓣顺着墙往下掉。

  我想我睡了。

  我在后面的过道里,用手扶着墙往前走。我几乎看不到那糊墙纸,过去是绿色的。这里是通往楼上的楼梯,这里是扶手。卧室的门半开着,我能听见。光脚在红花地毯上的声音。我知道你在躲着我,赶快出来,要不我就会找到你,逮着你。我一逮着你,你就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我很安静地躲在门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噢,不,不,不。

  我来了,我这就来了。你从来不随从我,不照我的话去做,你这个坏姑娘。现在你一定要受罚了。

  这不是我的错。我现在该怎么办?到哪儿去?

  你必须打开门上的锁,必须打开窗户,必须让我进来。

  哎呀你看,看看这些碎花瓣,你干了些什么?

  我想我睡了。

  夜深了,我在外面。有树,有小道,以及半个月亮照着的蛇形栅栏,我光着脚站在碎石路上。但当我绕到房子前面时,太阳正在下山;房前的大白柱子呈粉红色,白色的牡丹在落日的余晖里发出红光。我的手麻木了,感觉不到手指尖的触觉。尽管我已告诉肉店老板我们不需要任何肉,仍有新鲜肉的味道,从地下和四处散发出来。

  我的手相表明有灾难。我一定是生下来就有这个厄运,我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它。他碰我时,坏运气就传给了他。

  我想我睡了。

  鸡叫我就醒了,我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在前客厅。我在洗碗间。我在地窖。我在自己的牢房里,盖着监狱的粗毯子,很可能是我自己绞的边。我们在这儿白天黑夜穿的用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我既然铺了这个床,就得睡在上面。

  ①双关用法,作为成语,也作“自作自受”解。

  早上了,该起床了;今天我必须接着讲自己的故事,或者说故事一定要带上我,把我装在里面,沿着特定的轨道向前行驶,直到终点。像火车一样地抽泣。尽管我在车里直往四壁上撞,又是叫,又是哭,请求上帝让我出去,但是那火车听而不闻,锁得紧紧的。

  当你在故事中间时,故事就不是故事了,而只是一团糊涂,一声黑暗中的吼叫,一阵双目失明,打碎的玻璃和劈裂的木片的残骸;像是旋风中的房子,要不就像是条被冰山撞碎,被大风卷到激流中的船,船上的人都无能为力,无法把船停下。只是事过之后,当你说给自己或是别人听时,才像是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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