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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接下来的星期三是我的生日。因为我和南希的关系很冷淡,我不指望她会庆祝我的生日。不过,她一定是知道这个日子的,因为在雇我的时候我把年龄告诉了她,而且告诉她我什么时候就十六岁了。但是,让我吃惊的是,她早上走进厨房的时候非常友好,祝我生日快乐。然后亲自到房子前面,从棚架上摘来一束玫瑰花,把它放在一个玻璃瓶里,要我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我们常吵架,她已很难得对我这么好。我对她的好意非常感谢,差点哭出来。

  然后,她说因为是我的生日,下午可以放我的假。我好好地谢了她。但我说有了假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因为我在附近没有朋友,这里也没真正的商店,没东西可看。也许我还是要待在家里,缝缝补补,要么就擦拭银器,反正我本来就是这样计划的。她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到村子里去散个步,或在周围的乡村里走走,我可以借用她的草帽。

  但后来我听说金尼尔先生那天打算在家待一下午;我猜想南希想把我打发出去,她就可以独自和他在家,而不要担心我是不是会突然走进房间或走上楼,也不要担心金尼尔先生会走到厨房找我问这问那了(他近来时常这样)。

  把金尼尔先生和南希的午饭端上去之后(因为天热,那天吃的是冷切烤牛肉和色拉),我和麦克德莫特在冬天厨房里吃了我们自己的午饭。我洗完碗碟,又洗了手和脸,取下围裙挂好,就戴上南希的草帽,把我的白蓝相间的手绢围在脖子上好挡太阳。这时麦克德莫特还坐在饭桌旁,他问我到哪儿去。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南希放我的假,让我出去散个步。他要跟我一道出去,因为路上会有很多粗人和无赖,我需要人保护。我差点说我知道的一个无赖现在就坐在这个厨房里。可是,因为他尽可能对我有礼貌,我咬着牙说谢谢他的好意,我不要人保护。

  他说,不管怎么样,他要跟着我,因为我太年轻,不稳重,不知好歹。我说,这不是他的生日,况且他还有活要干。他说,该死的生日,他从来不稀罕生日,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可庆祝的,他并不特别感谢他母亲把他生下来。即便是他的生日,南希也不会放他假。我说他不该因此向我发牢骚,因为我并没要求放假,也不想要什么特殊待遇。所以我尽快地离开了厨房。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我不想到村子的中间地段去,因为我什么人也不认识。我这才觉察到自己有多孤独,在这里除去南希我就没朋友了。其实,南希也算不上朋友,因为她就像风标一样:今天是朋友,可明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要么吉米·沃尔什,但他只是个孩子。还有查利,但它是匹马。虽然它能听你说而且会给你安慰,但当你需要有人提建议时,它就没用了。

  我不知家里人到哪儿去了,这就像是没有家。这倒不是说我想再见到我父亲,但我很希望能听到其他孩子的消息。还有波琳姨妈,如果我能买得起邮票,我是会给她写封信的,因为还没对邮政进行改革,要给大洋对面寄封信是很贵的。如果你这样来看我的情况,我就是单独一人在世上,除去每天做的活儿,没有任何前景。尽管我总是可以再找份活儿,可还是同样的活,从早忙到晚,还总是要受人使唤。

  我一路这样想着,快步沿着车道往外走,心想麦克德莫特这时可能在看着我。可不是,我一回头,他正倚着厨房的门在朝这边望。要是我放慢脚步,他会认为我在等他一起走。但等我走到果园时,认为没人能看到我了,便放慢了脚步。通常我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过生日时有些情绪低落,特别是单独一人时。我走进果园,背靠着一个当年开发森林时留下的老树根坐下。小鸟在我周围唱歌,但我想这些鸟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因为我并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这在我看来似乎是最让人伤心的。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滚下来,我也不去擦,就随着性子这样哭了几分钟。

  但是,我对自己说,治不好的病就要忍着。我向四处看,看到白色的雏菊和马利筋属植物的紫色球状花,那花发出甜香味儿,上面落满了橘黄色的蝴蝶。然后我抬头看头顶上的苹果树枝条,上边已长出小绿苹果了。我还看到远处的一块块蓝天。我想使自己高兴起来,所以我就想只有仁慈的上帝心里想着我们的幸福,才能创造出这么美的东西。我身上背着的负担只不过是对我的考验,就像考验早期的基督徒约伯和那些殉教者一样考验我的力量和信仰。但是,就像我已告诉过你的,一想到上帝我就发困;我睡着了。

  很奇怪,不管我睡得多沉,但只要有人靠近或看着我,我都能本能地感觉到。就好像我身上有一部分从来不睡觉,而总是把一只眼睛睁开一点儿。我小时候认为这是我的守护神。但也许这正是从童年养成的习惯。因为如果我睡过头了,没能及时做家务,我父亲就会对我大叫,骂我,常常是被拽着一只胳膊或是头发从床上拉起来。不管怎么说,我梦见一只熊从森林里跑出来,看着我。我吓醒了,就像是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有个人站得很近,但身体对着阳光,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尖叫了一声,急忙站起来。这时,我发现并不是个什么男人,只是吉米·沃尔什;我也就坐在原地不动了。

  哦,吉米,我说,你吓了我一跳。

  我并不想吓你,他说。他在我旁边坐下。然后他说,大白天你在这儿干什么?南希不会找你吗?他是个爱打听的男孩,总是问问题。

  我解释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南希好心地放我一下午假。他祝我生日快乐。然后他说我看见你哭了。

  我问,你在哪儿偷看我呢?

  他说每年这个时候当金尼尔先生不再瞭望时,他常来果园。金尼尔先生有时站在前阳台,用望远镜瞭望,保证周围的男孩子不来园子里偷摘水果。但现在苹果和梨都还太绿,还没孩子来。然后他问,你为什么伤心,格蕾丝?

  我感到又想哭了,只是说,我在这儿没有朋友。

  吉米说,我是你的朋友。然后他停了一下,又说,你有没有个情人,格蕾丝?我说我没有。他说,我想做你的情人。再等几年,我长大些,攒够了钱,我们就成亲。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只是想开开玩笑),那你不爱南希了?他说,不,不过我倒挺喜欢她的。然后他说,你的意见呢?

  但是,吉米,我说,我比你大很多,我说这话时好像是在取笑他,因为我不相信他是当真的。

  大一年多一点,他说。一年算什么?

  但是,你还是个孩子,我说。

  我比你高,他说。这倒是真的。但我弄不懂为什么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就是大人了,可十五六岁的男孩还是孩子。但看到这是他的敏感处,我没说这话。我很真诚地感谢他的想法,并说我要想一想,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

  好吧,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让我来给你吹个曲子。他拿出笛子,很优美地,又很富有感情地吹了一曲《参战的少年兵已离去》,不过吹到高音时音有些尖。然后他又吹了《相信我如果这可爱的青春之美》。我可以听出这些是他在练习的新曲子,他很为此感到自豪,我告诉他这很可爱。

  然后,他说他想用雏菊给我做个花环来纪念这一天。我们俩就开始像小孩子一样专心而又起劲地做起雏菊花条来。我想,自从与玛丽·惠特尼相处的日子结束以后,我还没这么高兴过。我们做好之后,他郑重地把一条花链绕在我帽子上,把另一条放在我脖子上,做项链。他说,我是五朔节女王。我说,我应该是七月女王,因为当时已是七月,我们笑起来。他问我他能不能在我脸颊上亲一下。我说能,但只能是一下,他就亲了一下。我告诉他,他让我忘掉了自己的烦恼,使我生日过得很快乐。他听了以后,微笑起来。

  但时间过得飞快,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我沿着车道往回走时,看见金尼尔先生手拿望远镜站在前阳台上。在我向后门走去时,他从房子前面绕过来说,下午好,格蕾丝。

  我也问了声好,他说,那个和你在果园里的男人是谁?你在那儿跟他做什么?

  我可从他的嗓音里听出怀疑的口气。我说只是小吉米·沃尔什,因为是我的生日,我们在做雏菊花链。他信了我说的话,但还是不很高兴。我到厨房里去做晚饭时,南希说,你头发里怎么有朵枯了的花?看上去挺傻。

  这朵花在我把雏菊花链取下时留在头发里了。

  但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就把那天的天真的乐趣扫去了不少。

  我开始做晚饭。后来麦克德莫特抱着一抱烧火用的柴火走进来时,很蔑视地说,好啊,你在草里滚来滚去,还亲那个跑差的男孩。为这事,他的脑袋应该被砸开花。如果他不是乳臭未干,我就把他的头敲开了。看来你是喜欢小男孩,而不喜欢男子汉,你居然是个抢摇篮里的孩子的强盗。我说,我没干他说的这些事。但他不信我。

  ①对与年纪很轻的人结婚的人的谑称。

  我感到,这一下午好像并不是自己的,不是一个自我享受的下午,而是每个人,包括金尼尔先生在内(我本来不认为他会做这样下贱的事),都在监视我。就像是他们每个人在我卧室的门口排着队,轮流透过钥匙孔朝里看。这使我很伤心,也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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