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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10

  今天上午西蒙将与维林格牧师会面。他并不期待这次会面:这人在英国留过学,一定很有架子。什么样的傻瓜也比不上受过教育的傻瓜。西蒙必须搬出自己的欧洲学历,显示自己的博学,使自己势均力敌。这次会面将会是一次考验。西蒙很想装着说话拖音,不停地说“我寻思”,并装着像英国殖民者印象中的美国北方佬那样去说话,好让对方不高兴。然而,他又必须节制自己的言行,因为他在这次会面中表现如何举足轻重。他总是忘记自己已不再富有了,所以已经不能完全我行我素了。

  他站在镜子前面,试图系上领带。他讨厌领带和硬领巾,希望它们能见鬼去。他也讨厌裤子和整个一套僵硬体面的装束。为什么文明的人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塞在拘束衣般的绅士套装中去折磨自己?也许这就像毛发衬衣一样让肉体受苦?人应该生下来就身着随着身体变大的羊毛套装,这样就免去了裁缝的一整套啰唆,以及他们那些无休止的大惊小怪和势利行为。

  ①据称动物毛发做的衬衣穿了可抑制肉体的欲望。

  至少他不是女人,因而无需穿紧身胸衣,并用带子把自己绑得变形。人们普遍认为女人生来脊椎弱,像果冻,如果不用绳子绑好,她们会像化了的奶酪一样瘫在地上。他对这些说法嗤之以鼻。他在医学院时,解剖过很多女人——自然是劳动阶层的女人——她们的脊椎和肌肉普遍来说并不比男人弱,尽管很多人患有软骨病。

  他好不容易把硬领巾打成像领结的形状。一边高一边低,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已雇不起男仆了。他把不服帖的头发用发刷刷平,但刚刷平又翘起来。然后他拿起外衣,一转念又拿起雨伞。透过窗户射进来一些微弱的阳光,但不能肯定不会下雨。春天的金斯顿是个多雨之城。

  他悄悄地走下前楼梯,但声音还是太响了:房东太太拦路截住他,要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从客厅里悄然滑出,身上穿着褪色的、领上有花边的黑色丝绸睡衣。一只消瘦的手里习惯性地紧握着一条手绢,好像眼泪随时会落下来。她不久以前显然很漂亮,如果她愿意下点功夫的话,如果她的金发中间的那条杠不弄得那么死板的话,现在还会漂亮起来。她的脸是心形的,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魅力。尽管她的腰很苗条,使人感到腰里有些金属的成分,好像她用的不是紧身胸衣,而是一小段炉子上的铁筒。今天她仍是一脸常见的极度忧虑;身上的味儿像是紫罗兰,也像是樟脑——她一定常头痛——她身上还有种味儿他想不出是什么。一种又热又干的味儿,是熨平白亚麻床单时发出的味儿?

  西蒙通常避开她这类日渐消瘦、悄悄变得神经错乱的女人,可是医生就像磁铁一样吸引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她身上有种严峻的、不加修饰的高雅——就像贵格会的祈祷会堂——很有吸引力;但这种吸引力只是审美性的。一个人是不会与一座小型宗教建筑造爱的。

  “乔丹医生,”她说。“我想问你……”她止语不言了。西蒙笑着要她说下去。“今天早上您的鸡蛋还让人满意吧?这次是我亲自做的。”

  西蒙说谎了。要说真话会太没礼貌,让人不能原谅。“很好吃,谢谢你,”他说。实际上那鸡蛋既有些硬,又有些海绵质,就像是有次医学院他的一个同学开玩笑放在他口袋里的被切除的肿瘤。要有反常的技术才能把鸡蛋虐待成这副样子。

  “我真高兴,”她说。“要找到好帮手太难了。您出去?”

  这是明知故问,所以西蒙只是歪了下头。

  “又有你一封信,”她说。“仆人放错地方了,但被我又找到了。我把它放在走道的桌子上了。”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好像西蒙的每封信的内容都是悲剧性的。她的嘴唇丰满,但很虚弱,像朵即将败落的玫瑰。

  西蒙谢了她,说声再见,拿起信——是他母亲来的——便走出门去。他不想与汉弗莱夫人长谈。她很寂寞——跟那个醉醺醺的、头脑糊涂的少校结婚一定感到寂寞——可女人之寂寞就像是狗之饥饿。他不想在客厅拉起来的帘子后面倾听令人悲伤的午后诉苦。

  无论怎么说,她是很有趣的,值得研究。比如说,她对自己目前的状况视而不见,因而自我认识很不切实际。她童年时一定有过家庭教师:她那副肩膀表明了这点。与她谈房间的安排时,她是那么挑剔、不宽容,使得他难于开口问洗衣是否包括在内。她的神态暗示着她不习惯与男人谈他们个人的事,那类让人头疼的事最好让仆人去处理。

  不过她已间接地表明她是不情愿出租房间的。这是她第一次出租房间;是由临时的经济上的窘困所造成的。此外,她的广告写得很清楚:性情安静的绅士,愿在他处就餐者。在看了一圈之后,西蒙说他想租下这房间,她踌躇了一会儿,接着向他提前要两个月的房租。

  西蒙也看了其他几处房子,不是太贵,就是太脏,所以他同意付钱。他正好身上有这个数目的现金。他发现她表现出的不情愿和急切想成交,感到很有趣,同时注意到这样的矛盾心理给她脸上带来的红晕。这件事对她来说很不雅观,几乎是不恰当的。她本不想赤裸裸地拿他的钱,希望把钱装在信封里;可是她又要控制自己,不要一下把钱抢过来。

  高级的法国妓女这时也大都表现出这种态度——对金钱交易做出的忸怩样,对已做的交易佯装不知,以及内心的贪婪。不过,妓女做得并不如此笨拙。西蒙不认为自己是这方面的权威,但如果他拒绝利用欧洲所提供的机会——那样的机会在新英格兰绝不会如此便当,如此多样化,便会是职业上的不尽职。要治愈人性,必须了解人性。要了解人性,不能从远距离观察,而是要身临其境,可以这么说吧。他认为探索人生最深处是干他这一行的职责。尽管他还探索得不够,至少已经开始了。当然,他采取了适当的措施,以免染上疾病。

  在房子外面他碰上少校,他看西蒙就像是透过浓雾看似的。他的眼睛粉红,领带偏斜,手套少了一只。西蒙试图想象出他是怎样地大喝了一阵,狂欢了多久。人到了不顾名誉的地步一定很自由。他点点头,举起帽子表示致意。可少校像是受了侮辱。

  西蒙要步行到维林格的住宅,那是在西德纳姆街上。他没叫马车,连马也没叫,因为不值得,金斯顿本来就不是个大地方。街上尽是泥,到处是马粪,可是他的靴子能对付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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