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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低落(1)


  我能够享受忧郁感。不折不扣的苦痛中也有许多令人满足的东西,不过,谁都不喜欢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去,人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但谁也说不出因为什么。情绪低落的原因无从解释,你在某天突然得到了一大笔遗产,而你的情绪却可能会突然低落,这情况就像你另一天把自己的一把新绸伞忘在了火车上一样。它对你的影响大致等于牙疼、消化不良和伤风加在一起,你变得愚蠢、不安、易怒、对陌生人很粗鲁;极易得罪朋友,笨拙,容易伤感,喜欢和人拌嘴,成了一个不但使众人讨厌,而且也使你自己讨厌的家伙。

  情绪低落的时候,你虽然感到非做点什么不可,但你还是什么都干不成,什么也想不清。你坐不下来,只好戴上帽子出门散步,可是还没走到街拐角,你就想到还是不出来的好,于是你又转身回去。你想打开一本书来读,但是你却发现莎士比亚语言陈腐,都是老生常谈;狄更斯沉闷乏味,啰哩啰嗦;萨克雷的作品令人厌烦,卡莱尔的作品则过分伤感。你把书扔到一旁,咒骂着它们的作者,接着,你嘘的一声把猫轰到屋外,再飞起一脚踹上房门。你打算写几封信,但是,你在纸上写出“最亲爱的姑妈,我现在有5分钟空闲时间,所以匆匆给你写这封信”之后,足有15分钟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该写什么了。你把信纸塞进抽屉里,把蘸水笔扔在桌布上,站起来想到汤普森家里坐坐。然而,你戴手套时突然想到汤普森家都是傻瓜,他们从不吃晚饭,他们也许会让你举着他家的孩子,让他在你腿上蹦,你一边骂着汤普森两口子,一边打消了到他们家去的主意。

  现在你觉得完全垮了,你双手捂住脸,想到你宁可去死,去进入天国。你给自己描绘了一幅你自己病榻的形象,所有亲戚都围在你的病榻旁边哭泣,你祝福他们所有的人,尤其是其中又年轻又漂亮的。你告诉自己:你死了以后他们会对你做出评价,而且还会对他们蒙受的损失相知恨晚。你假定他们到你死了以后会尊敬你,而现在他们却对你不恭不敬,两者形成了苦涩的对照。

  想到这些,你才觉得稍有快意,但它只是稍纵即逝,因为接下来你马上就想到:你竟会一时糊涂,竟会想到有谁会对你出什么事感到悲伤,你多么傻啊!无论你被炸死还是被绞死,无论你结婚还是被淹死,谁会在乎一丝一毫(无论你这一丝一毫究竟有多少分量)?谁都不会对你感兴趣,你从来就没被人赏识过,从来就没人给你应有的奖励,你回顾过去的全部生活,发现你打从摇篮里就开始受虐待,心中好不痛苦。

  你沉缅这些思绪后半个小时就怒火中烧了,你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怒气冲冲,尤其是对你自己。你没有狠狠踢自己一顿,只是由于你的生理构造使你踢不疼自己。终于捱到了就寝的时候,这才防止了你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轻率举动。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你吹熄蜡烛,跳到床上,仿佛在下一桩很大的赌注,不惜做出一切来与时间作对。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过了大约两三个钟点,时而脱掉所有的衣服,时而又下床重新穿上衣服,以这种轮换打破单调。你终于入睡了,但睡得很不舒服,时睡时醒,恶梦环生,第二天醒得很晚。

  至少,我们这些单身汉在情绪低落时只能如此,结了婚的男人情绪低落时就打老婆,吃饭时怨天怨地,还非要孩子们上床睡觉不可。其实,这一切做法虽然在家里制造了大量骚乱,但如果说吵架是他此时唯一还感兴趣的娱乐形式,那么另外这些做法就肯定会让一个情绪低落的人得到极为痛快的排遣。

  在情绪低落的种种表现中,大都存在难以言喻的症状,只是人们对这种苦恼的描述各不相同。诗人们说是“一种悲哀感笼罩了他”。哈里说到自己那颗难以捉摸的心中的块垒时,就让吉姆相信他“心里堵得慌”。你妹妹不知道今晚她究竟哪儿不对劲,只觉得气哼哼的,盼望什么事也不要发生。你每天都碰到的那个年轻人会对你说“老伙计,见到你真是高兴死了”,因为他“今晚实在觉得太不痛快了”。至于我自己呢,我每次总是说“今晚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而且“总想发火”。

  另外,情绪低落仅仅出现在晚上,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欢蹦乱跳,我们无法站下来生气叹息。工作日的喧嚣淹没了淘气的小精灵的声音,那些小精灵总是向我们耳朵里低吟浅唱着哀怨乞怜的旋律。我们在白天生气,懊丧,发怒,但绝不会“情绪低落”,绝不会意气消沉,如果上午10点钟有什么事情出了毛病,我们(或者说你们)就诅咒,还把家具摔得到处都是;然而,若是倒霉事出在晚上10点钟,我们就读诗,或是坐在不点灯的房间里,想着这个世界是何等空虚。

  但一般地说,使我们忧郁的并非麻烦本身,精确的事实对于伤感简直太严酷了。我们会在一幅图画前留连啜泣,但我们往往把目光从真实生活上匆匆移开,真正的苦难里没有令人心生怜悯的因素;真正的悲痛中也没有愉悦的情怀。我们不会舞弄利剑,也不会情愿把一只咬人的狐狸紧贴在胸口上,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喜欢品味悲哀,而且小心翼翼地让悲哀在记忆里永葆新鲜,你就可以确信那对他们已经不再是痛苦了。尽管最初他们也许尝到过痛苦,但事后对痛苦的回忆已经变成了愉快,许多可敬的老太太每天都要看一眼那双小小的鞋子,它们放在充满熏衣草香的抽屉里,她们一边抽泣一边思忖:那双瞒珊学步的小脚丫已经成了过去。还有好些脸儿俊俏的年轻女郎,她们每天晚上都要将几缕头发压在枕头下面,它们曾卷曲地生在一个男子汉的头上,含盐的波浪曾将它们侵得透湿透湿。她们这些人会说我是一个令人生厌、愤世嫉俗的畜牲,说我这番话全都是胡说八道。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假如她们真心地们心自问,如此沉缅自己的悲哀是否当真这么令人不快,她们就不得不回答说“不是”。泪水对一些人就像欢笑一样甜蜜,我们从古代那位编年史家弗瓦萨尔①那里知道:英国的男人喜欢使用谚语,他们悲哀地承受愉快;而英国的女人则走得更远,她们直接从哀中取乐。

  ①弗瓦萨尔(1337—1410),法国著名编年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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