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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纷至沓来(2)


  在这些日子里,有很多人住在我们的公寓里。在浴室,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死掉的小孩用白布包扎着,女人抱着小孩站在抽水马桶后面。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最后,我也就不去注意她了。还有几个男人,有五个人,一到夜里就走到扬的房间去。这几个都是真的人,他们走来走去,说话。他们的身体塞满揉皱的报纸团成轻轻的小球。桌子下面还有野兽,还有那个出名的带猪尾巴的小矮人,有人叫他“人面蛇身女怪”。还有一座女人半身像,彩陶制成的,叫做“法兰西共和国”①,放在我书桌旁的书架上。有一个人住处靠近扬的房间,此人非常可怕,他在监视我。

  我就在刺耳的电话铃声中生活,电话响声不停。我发现电话总机就设在天井,在七楼女佣的房间里,这是敌人的专用电话。对门邻居把我的电话线路偷走,这我是可以肯定的,我有证明。在我房间周围,电话铃声形成一个包围圈,我发现情况极不正常。最可怕的是每天在公寓内部发生的情况;在我的取暖器后面吊着一条死狗。这条狗,再说我也弄不清是一只鸟呢还是鸭。我相信我有几天几夜没有睡了。我根本没有睡意。这一段时间大概我根本没有睡,一直醒着。

  ①即下文所说的玛丽亚娜,玛丽亚娜被视为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

  由于老鼠,一些动物,这又闹起来了。半夜,老鼠动物等等比比皆是。扬听到有闹声:我立即穿鞋,拿起雨伞,赶老鼠,就这样,又发作了。我神志不清:一切都是在瓦格纳歌剧持续伴奏下上演的。德国警察叫喊声又听到了。接着,扬从M.D.①的书本里了解到的,在窗前枪杀犹太人那段非同寻常的情节出现了。还有黑人,妇女,在客厅里……这一切麇集繁衍,层出不穷,数也数不清。如要我叙写,不是罗列,我说:客厅里的一群黑人和犹太人已经宣誓效忠纳粹,这时我的摩尔达维亚医生的几个朋友,坐在那张红躺椅上,红躺椅在前一天还没有在这里出现,他们正准备买走我所住的这所公寓,这公寓摩尔达维亚医生终于没有弄上手,所以也没有把它卖出去。在这一片混饨之中,还有几只猫,这一天自始至终都是安静的,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它们在公寓里穿行来去。

  ①即玛格丽特·杜拉斯,作者本人自称。

  突然我又回到现实中来。我还记得,米歇尔·芒索做的那份肉豆蔻酱。我狼吞虎咽都吃了。后来,幻觉一点一点减退。德国警察从附近平台上撤离,在扬的房间塞满报纸的人也走了。在我的儿子的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长着一头灰色卷毛头发、白得像白粉一样、蓝眼睛目光迟滞失神的人,他还没有走,没有消失。还有几只猎,没有消失。没有消失的,最后一个,我想,就是玛丽亚娜,这真是最难以置信最可笑的一个,她还梳着洛林人的那种发式,一个表示热爱祖国、丧尽廉耻的对象,仍然留在我房间小书架上——它是怎么搞到这里来的,只有上帝知道。说来也巧,一个星期前,正好是87年4月初,玛丽亚娜雕像本来放在波拿巴路一处公寓壁炉台上的,这公寓有几扇窗正好对着通用的天井。我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幻象中的雕像我可以辨认,是放在一座由一扇可以打开的窗镶起来的壁炉上的。医生曾经告诉我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的一切我都会重新看到。在谵妄状态下,种种事物显现,都是我在生活中经历过或见过的,他说这一切无不是来自真实的记忆。这当中,只有一件事,直到现在我夜里仍然怕它再出现。那分明是无有但又可以看见,谁也不会相信,甚至现实的末端产生的效果也可能复现。甚至眼睛、头发、皮肤的颜色,都可能复现。

  我对瓦格纳的音乐本来一无所知,居然也可以辨认出来。我对扬说,如果这种情况持续半个月,我就只好死了,我没有别的选择。为什么不能忍受?活下去的依据一天天减少,为什么不能忍受?这当然是因为人,只有他自己才看到他自己所看到的,正如人只习惯于一己去想他所想。可是突然之间,脑子自行其是,自己显示自己,自己去看,思想像大写字母显现在屏幕上,随后,明知不会有人相信你,即使我轻声默念设法把那几个猫“弄走”。

  后来,也知道很快就会使爱你的人不堪忍受,不得不离你而去。医生说,在你四周必须有很多人,新来的陌生人,很多人把你围住。但是我迟早还是一个人关进自己的房间点上灯再去找先就在那里等着我的动物,桌下有小猪,书架上有玛丽亚娜。医生还不准我吃任何镇静剂;我很奇怪,周围的情况依然如故。所有这些成群结队纷纷出现的幻象都出自我本人,不仅不受阻碍,而且谁也没有迫使它们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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