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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卧室的窗帘合拢着。室内很暗,破旧的空调机呜呜响着,夹杂着有节奏的格格声。房间里没人。他没去看放在床上的一张白纸,直接跑到与卧室相连的浴室门口,去敲那关着的门。当时他非常兴奋,而且他知道如果将门把手转动两次,那门上的旧锁就会打开。于是他没等到回答就推门进了浴室。

  浴室里满是蒸气,刚进去时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听见妈妈在说话,可听起来不像妈妈平常的声音:

  “关上门,亲爱的,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出了什么事,妈妈?”妈妈说话的声音不太对头,他觉得心里发紧,刚才的兴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爸爸说我们应该马上就走,电影就要开始了。”他关好门回到妈妈身边时看到的情形使他终身难忘。

  汤姆那时候已经知道妈妈病了。她常去医院,所以他知道。深夜里他听到过父母小声提到“癌症”这个词,但他没有在意。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和脑肿瘤抗争了几个月,她的性格已经因此而改变,她忍受了说不尽的痛苦。

  蒸气散了以后他看到浴缸里放满了水,妈妈赤身坐在里面,她的脸死一样苍白,浴缸里的水一片淡红。她的两只手腕上都有着可怕的殷红伤口。

  一开始他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你在流血。出了什么事?”他茫然地、恐惧地问道,“你摔跤了吗?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没想到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本能地想跑出去,喊爸爸过来。

  妈妈却说:“汤姆,亲爱的,我没事。真的。别害怕。一点也不疼。”

  他走到门口:“我去喊爸爸。”他哽咽得喊不出声来。但妈妈说话的语气使他没有去开门。妈妈说话时的一种恳求的语气是他从未听到过的。

  “不,不要喊爸爸,现在别去。”

  “但是为什么,妈妈?为什么不要喊爸爸?”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着。慢慢地,他幼小的心里逐渐领悟到是妈妈自己做的这一切。

  “我需要休息,亲爱的。我的身体一直跟我作对。可我很爱你,很爱你爸爸。你会告诉他的,是吧?不过等一等再告诉他,好吗?”

  他非常想离开那间屋子,但妈妈的眼神是那么痛苦。如果喊爸爸过来,他只会阻止她离开。虽然他渴望妈妈活下去,胜过其他一切,但他觉得不应该强迫她活下去。

  “坐下,亲爱的。陪陪我。像以前那样数数给我听,让我看看你是多么聪明。”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在看着自己。他看着自己机械地走到放换洗衣服的篮子附近的椅子那里。他拿开妈妈放得很整齐的手表、手镯和项链,然后坐了下来。

  “像你小时候那样数数给我听,”他听到她说,“基数词。尽可能数下去。”她的眼神十分悲伤,他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朝前靠去,跪在浴缸旁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前额,他记得自己生病时妈妈总是这样摸他的前额。虽然浴缸冒着热气,可她的皮肤却是冷冷的,粘粘的。于是他将两只小手都放在她的额上,希望自己身上的热气能使她温暖,帮她恢复过来。然后,他按照妈妈的要求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二十三……”

  汤姆一直数到二百六十七——妈妈就是在他数到这里时死去的——才突然回到现实。现在听起来直升机引擎的噪音一点也不像多年前他父母房间的空调机声音。他凝神细听才勉强听到一点点相似的地方。

  直到今天,汤姆也没弄清当初他是否应该协助他妈妈自杀。他一直有一种负罪感。他父亲尽力让他相信他做得对。但汤姆知道阿列克斯心里一定非常懊恼儿子当初没有喊他;他甚至没有机会向自己挚爱的女人说一声再见,因此,他一直没有再娶。

  他渐渐长大懂事以后,从这次经历中得出两个坚定不移的想法:第一,如果像他妈妈那样无可指责的女人也会得癌症,那么值得相信的上帝——更不用说值得崇拜的上帝——不可能存在。如果确实有某个主宰宇宙的力量,那么一定是冷酷、专横的命运女神。只有科学才能提供与命运抗争的机会。

  他的第二个想法就是,以后如果有人需要帮助的话,他要保证有足够的能力给予帮助。从少年时代起,他心动中的英雄就是手持手术刀或者注视着显微镜镜头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与病魔抗争,拯救生命。他从一开始就清楚为了击败病魔,仅仅做一个医生是不够的。于是他成了一名遗传学科学家。他把整个一生都奉献给了这场战斗,当然在他女儿需要自己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直升机的晃动刺激着他本来就很难受的胃。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明白原来突然失重是因为飞机正在着陆。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不禁感到又兴奋又害怕。

  他打起精神以适应飞机降落,同时尽力估算已过去了多少时间。但他一直处在黑暗中,又一直陷入沉思,所以一点头绪都没有。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四个小时。突然,引擎噪音猛地加大,飞机最后震动了一下,然后就平稳了。

  “我们到了。”他右边的赫利克斯说。

  他听到飞机门被打开,透过厚厚的蒙眼布,他感到外面的亮光,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温暖、干燥的空气吹进机舱,像带香味的软膏涂在他身上,驱走了他要呕吐的感觉。他能闻到灰尘和沙子,还有香料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回气,身上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能拿掉蒙眼布吗?”

  “现在还不能,”赫利克斯一边说,一边搀着他的胳膊扶他下飞机,“马上就可以了。”

  汤姆被蒙着眼睛,总算从那摇摇晃晃的舷梯走到地面上。旋翼叶片在停转之前搅起无数粒沙子打在他的脸上。太阳照在脖子后暖洋洋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地上,感到口干舌燥。他正被带离这个地方。

  引擎最后停住了,他觉得这里安静得出奇。除了干燥的风轻轻吹过,还有护送他的人偶尔交谈几句,没有任何声响。没有过往的车辆,没有远处的说话声,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双脚走在沙地上的声音。他感到很孤独,但这温热的空气,沙子地面,还有透过厚厚蒙眼布的光线鼓励着他。

  几乎在突然间,他感到脚下的沙地变成了坚硬的地面,背上也没有了阳光照着的温暖。他从变化了的脚步声中感觉出自己正走进某种建筑物。有人拉着他向前,走向建筑物深处阴凉地方。然后,他们突然让他停下。

  “台阶,当心点。”他右边的赫利克斯发出指令。

  他小心翼翼地将重心移到好腿上,右脚先向前伸出,然后放下。第二级台阶很低很低,有一阵他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因为自己正面临着万丈深渊。然后,就在他要失去平衡的时候,他的脚踩到了坚实的石头上。以前他从来没走过这么高的台阶。他抓住绳索扶手以免跌倒,一步步向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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