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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简直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亚当不由得想到。他们又停在一家五金店的门前,不知为什么竟隔着窗子仔细观赏起里面摆着的铁锹、锄头和耙子来。莉望着那扇打开的用砖头顶住的破旧双开门,不知又想起了童年时的什么往事,但这次她没有对亚当讲。

  他们牵着手穿过大街,从内战纪念碑周围的一群边削着木头边嚼烟叶的老人们身边走过。她点头向一尊塑像示意并轻声对亚当说那就是克兰顿将军,塑像的两条腿是完整的。周六是公休日,政府大楼里无人上班。他们从一台室外冷饮机里买了些可乐,然后坐在大楼前草坪中的一个凉亭里慢慢喝起来。莉讲起了福特县有史以来最有名的一次审判,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对卡尔·李·黑利谋杀案进行的审判。黑利是名黑人,他用枪打死了两个强奸他小女儿的白人无赖。当时黑人们举行了抗议示威,三K党也上街游行,政府大楼周围驻扎着前来维持治安的国民警卫队,他们的营地就在我们坐的这块地方。当时莉还曾驱车从孟菲斯来这里看过。陪审团全部由白人组成,犯人最终被判无罪。

  亚当也还记得那次审判。他当时正在佩珀代因念大学三年级,因为那件事就发生在他的出生地,所以他当时一直很留心报纸上的有关报道。

  在莉小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什么娱乐活动,但审判却颇受当地人推崇。萨姆曾经带她和埃迪来这里旁听过对一名被指控杀了一条猎犬的男子的审判。那人后来被判有罪并在监狱里服刑一年。当时这个县的人们对那项判决持有两种不同意见。城里人表示反对,认为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乡下人赞同,因为那种英国产的小猎兔犬深得他们宠爱。当时萨姆看到那人被押去服刑后别提有多高兴了。

  莉想给他看一样东西,于是他们绕到了办公大楼的后门,这里有两个相距十英尺的饮水池,一个供白人饮用,另一个供黑人饮用,两个水池都已弃置多年了。她想起了罗齐姬·阿尔菲·盖特伍德的事,也就是她所熟悉的阿尔菲小姐,她是第一个敢于用白人饮水池喝水并逃过了被伤害命运的黑人。从那以后不久,饮水池的管线就被掐断了。

  他们在广场西侧一家很拥挤的咖啡馆里找了个座位,这家咖啡馆被人们简称为“茶座”。他们吃着火腿生菜三明治和炸土豆片,莉讲了许多很开心的事,其中大部分都很有趣。她一直戴着太阳镜,亚当注意到她在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

  午饭后他们又慢慢地走回墓地,然后就离开了克兰顿。车子由亚当驾驶,莉不停地为他指点着路径,一直把他带到了一条县级高速公路上。公路两旁不时出现一些很规整的小牧场,山坡上有牛群在吃草,偶尔驶过贫穷白人安身的破旧拖车,周围堆放着一些被丢弃的破旧小汽车。不时还能见到一排排破旧不堪的简易平房,里面仍然住着一些贫穷的黑人,但总的来说,这一天还是很美好的。

  她又给他指了指,于是他们驶上了一条弯弯曲曲深入乡间的狭窄公路。车子终于停在一幢久已被弃置的白色木结构房子前,房子的门廊里已生满杂草,青藤顺着窗户爬入了室内。房子距公路五十码开外,中间的一段石子路已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水沟,很难通行。屋前的草坪里疯长着一些石茅高粱和欧龙牙草,丢弃在路旁排水沟内的信箱依稀可见。

  “这就是当年的凯霍尔庄园,”她轻声说。两人坐在车子里长时间地望着那可怜兮兮的房子。

  “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亚当终于问道。

  “原本是很好的房子,只是没有遇上好人家,居民令人失望。”她缓缓地取下太阳镜并揉了揉眼睛。“我在里面住过十八年,但我一分钟也不想多看它一眼。”

  “为什么给废弃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盘算怎么对他说。“我想这房子是在很多年以前买下的,为了支付最后那次审判的律师费,爸爸将它抵押了出去。当然,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后来就给银行取消了房子的赎回权。这周围有八十英亩的土地,所有这一切都失去了,自从取消赎回权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我曾经想让费尔普斯把这里买下来,但他拒绝了,我没有理由责备他,实际上我自己也不想买。听当地的朋友讲这块地方后来曾租出过几次,恐怕最后还是给人们遗弃了。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房子是否还在。”

  “房子里的私人物品怎么处理的?”

  “取消赎回权的当天,银行允许我进去拿走所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只拿了几件——影集、他人馈赠的物品、年鉴、圣经,还有妈妈喜欢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仍然存在孟菲斯。”

  “我很想看看。”

  “里面的家具没有一件值得保留的。当时我母亲已经去世,弟弟又刚刚自杀不久,父亲被打入了死牢,我根本没心情保留更多的纪念品。那种经历真是可怕极了,在乱七八糟的小屋里翻来翻去,努力寻找着日后或许能够给人带来一丝温馨回忆的东西。妈的,我当时真想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烧个净光,而且差一点就那样做了。”

  “你不是真的那么想过吧。”

  “当然那样想过。我回到这里几小时后就下决心烧掉这所令人诅咒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这种事常常会发生,不是吗?我找到了一只油灯,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煤油,我把灯放在厨房的台子上,一边打点东西一边跟它说着话。那种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

  “不知道。我真希望当时有足够的胆量那样做,不过,记得自己当时还是很顾虑银行和取消赎回权的事,当然啦,纵火是一种犯罪行为,是不是?我记得当时想到会和萨姆住到同一个监狱去时,还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所以我到底没有划着那根火柴,我是怕惹下乱子给关进监狱。”

  车子里逐渐热了起来,亚当将车门打开。“我想到四处去看看,”他边说边下了车。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子路上,跨过足有两英尺宽的水沟,来到正面的门廊前站定,打量着那朽败的门板。

  “我可不想到里面去,”她不容置疑地说,一边松开了他的手。亚当审视着那颓败的门廊,也打消了进去的念头。他沿着房子正面向前走去,望着断裂的窗户和爬到里面去的青藤。他沿着车道围着房子绕了一圈,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院子的后面有一些枝繁叶茂的古橡树和枫树,被浓荫遮蔽的地方裸露出光秃秃的地表。树林顺着一个很缓的山坡绵延了有几十米之遥,再往下便是灌木丛生的地带,远远望去,依稀可见这片土地的四周都被树林环绕着。

  她又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向一间棚屋旁边的一株大树走过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株大树看起来不像房子那样丧气。“这是我的树,”她望着树上的枝叶说道,“是属于我自己的美洲山核桃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好大的一棵树。”

  “爬到上面简直棒极了。我那时常常在树上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就那样坐在树杈上,摇晃着双腿,下巴倚在树枝上。在春天和夏天,我总是爬到树的中部,没人能看见我,这里是属于我自己的小天地。”

  突然,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肩膀不停地颤栗着。亚当用一只手臂搂住她,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那件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她停了一会儿说道。她紧紧咬着嘴唇,强忍住泪水。亚当默默地听着。

  “有一次你向我问过一件事,”她一边用手背擦拭着脸颊,一边紧咬着牙关说道,“就是我爸爸曾经杀死过一个黑人的事。”她点点头示意了一下那所房子,同时把颤栗不已的双手插进了裤袋里。

  他们有好一会儿凝望着那所房子,两人都不想开口说话。房子唯一的一扇后门带有一个很小的正方形门廊,周围有一圈栅栏围着。和煦的微风吹拂着门廊上空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那黑人名叫乔·林肯,就和他的家人们住在路的那一头。”她说着向一条沿着田地边缘通向远处树林的残缺小道点了点头。“他养活着差不多有一打的孩子。”

  “其中就有昆斯·林肯吧?”亚当问道。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有一次我和萨姆谈起埃迪时他曾经提到过他,他说昆斯和埃迪小时候是好朋友。”

  “他没有提昆斯的父亲,对不对?”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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