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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萨姆重新支着胳膊肘向前靠过来,同时示意亚当也这样做。他们的脸隔着窗口相距十英寸远。

  “那是斯德哥尔摩·特纳,”萨姆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

  “斯德哥尔摩?”

  “是啊,不过大家叫他斯德哥。这些乡下非洲青就爱起古怪的名字。他说他有个兄弟叫丹麦,另外还有个叫德国。也许真是这样。”

  “他犯了什么罪?”亚当问,突然好奇起来。

  “我想是抢劫了一家卖威士忌的店,还开枪杀了店主。大约两年前他接到一张行刑通知单,差点就上了西天,离进毒气室两个钟头。”

  “结果呢?”

  “他的律师搞到了暂缓执行令,他们至今一直在力争缓刑。都是说不准的事,不过或许他将是我下面的一个。”

  他们一起朝房间顶头望去,那里的会谈已经进入白热化。斯德哥的屁股已经从手上挪开,坐到了椅子边上。他跟他的律师们吵得正凶。

  萨姆咧嘴吃吃一笑,又朝前靠近一些。“斯德哥家里很穷,他的家人对他不闻不问。这并不罕见,真的,特别是那些非洲裔。他很少收到来信,也没人来探监。他的出生地离这儿五十英里,可自由世界已经把他忘了。由于他的上诉连连受挫,斯德哥开始为他的生死和后事担忧。在这儿如果无人认领你的尸首,那州政府就会把你像乞丐一样埋到某个便宜的墓地里。斯德哥对他尸体的下场关心起来,开始提出种种问题。帕克和几个警卫拿这事挪揄他,骗他相信他的尸体将被火葬场烧成灰。骨灰将来就从空中撒到帕契曼监狱里。他们告诉他由于他身体里充满毒气,只要划根火柴往他身上一扔他就会像颗炸弹一样爆炸。斯德哥给吓坏了。他睡不着觉,体重减轻。后来他开始给家人和朋友写信,乞求他们施舍几块钱好让他能有个他所谓的基督徒的葬礼。钱稀稀落落寄来的不多,于是他写了更多的信。他写信给牧师们和民权组织。就连他的律师也捐了些钱。

  “当他的暂缓行刑令被撤消时,斯德哥已经攒了快四百元了,他已经做好死的准备。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萨姆眉飞色舞,语调轻松。他压低声音徐徐道来,兴味十足地讲述着细节。亚当觉得他讲述的方式比他讲述的内容更有趣。

  “狱方有个宽松的规定,在行刑前的七十二小时内对探视几乎不加限制。只要没有安全危险,他们将许可那被处死刑的人差不多随便做任何事。门口那边有间里面有桌子和电话的小办公室成了探视室。在这种时候那儿往往挤满各种人——奶奶姥姥,侄子侄女,表兄弟表姐妹,七大姑八大姨——那些非洲裔的亲戚尤其多。见鬼,他们把他们装了满满一公共汽车运进来。那些以往花五分钟时间来想一想这犯人都做不到的亲戚突然间出来亮相陪他度过他最后的时刻。那场面快变成一次社交活动了。

  “他们还有那么一条规定,我敢肯定那是不成文法。规定允许探视时犯人可以进行最后一次夫妻同房。如果犯人没有老婆,那么无比慈悲的典狱长会允许他同女友来一次短暂的约会。让情郎临死前最后匆匆地享受一次。”萨姆顺着台子朝斯德哥瞅一眼,然后靠得更近一些。

  “斯德哥在死监这儿是人缘比较好的一位,他想法子让典狱长相信他有一个老婆一个女友,两位女士都同意在他死前来与他团聚。而且是在同一时间!他们三人,一块儿!典狱长据说也知道这里面有鬼,但人人都喜欢斯德哥,再者他们反正就要处死他了,所以没什么危害。这样斯德哥就坐在那小房间里头同他的母亲、姐妹、表兄弟姐妹以及侄儿辈在一起,好大一群非洲裔,其中多数在十年里连他的名字都没提过一回,而此时当他进食他最后的一餐牛排和土豆时其余人便全在一旁为他哭泣悲伤和祈祷。大概在离行刑还有四个钟头时狱方开始清场,把家属们送往教堂。斯德哥等了几分钟,另一辆车把他的老婆和女友送到死监这儿。她们同警卫一起到达,被带进前面的小办公室,斯德哥正等在那儿,两眼狂野,准备就绪。可怜的家伙在死监已经呆了十二年之久。

  “他们为这场会师搬进一张小帆布床,斯德哥和他的姑娘们上了床。警卫们后来说斯德哥的女人长得挺好看,警卫还说当时他们正议论她们看上去有多年轻。斯德哥则刚要跟他老婆或是他女朋友——是谁倒无所谓——行事,电话铃响了。他的律师打来的。那律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叫着说出了第五巡回法院颁下暂缓行刑令的大好消息。

  “斯德哥当下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几分钟之后电话又响了。斯德哥抓起电话,又是他的律师,这一回他在向斯德哥解释这一暂时保住他性命的司法谋略时平静多了。斯德哥表示了他的感激,接着便请他的律师把这消息再保密一个钟头。”

  亚当又朝右边瞟了一眼,想知道两者中是哪位律师在斯德哥行使他最后一次同房的宪法权利时打的电话。

  “此时,首席检察官办公室已经告诉典狱长行刑暂时取消,按他们喜欢的说法就是流产。两种说法对斯德哥来说无甚区别。他正在不停地忙着,仿佛这辈子他再也见不着女人了。出于明显的理由,那小房间的门不能从里面锁上,所以奈菲在耐心地等了一阵之后,便轻轻地敲敲门请斯德哥出来。他说,斯德哥,该回你的囚室了。斯德哥说他再要五分钟就好。不行,奈菲说。拜托了,斯德哥哀求着,接着突然间里面又传来响动。于是典狱长朝警卫们咧着嘴笑,警卫们也朝典狱长咧着嘴笑,接下来的五分钟,尽管那张小床嘎嘎吱吱震得那小房间山响,他们只是低头端详地板。

  “斯德哥终于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就像他是世界重量级拳王。警卫们说他对自己在床上的表现比对被缓刑还更满意。他们很快送走了那两个女人,原来她们其实并不是他的老婆和女友。”

  “她们是谁?”

  “一对妓女。”

  “妓女!”亚当的声音太高了点儿,引得那边的一个律师瞪了他一眼。

  萨姆靠得太近,鼻子几乎伸进了窗口。“是啊,本地的妓女。斯德哥的兄弟给他安排的。还记得他辛辛苦苦募集的那笔安葬费吧。”

  “你在骗人。”

  “是真的。四百块钱都花在妓女身上了,乍看贵了点,特别花在本地非洲裔妓女身上,可是考虑到她们对到死监来似乎吓得要死,我想这钱也就算花得合理。她们拿走了斯德哥所有的钱。他后来告诉我他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埋葬他,又说他这回每分钱都花得值。奈菲给弄得很尴尬,他威胁要把探监同房的规定取消。但是斯德哥的律师,就是那边那个黑发小个子,就此提起诉讼并获得了保障犯人临刑前可以最后快活一次的裁决。我想斯德哥恐怕在盼着他的下一次美事呢。”

  萨姆向后靠在椅子上,笑容慢慢从脸上消失了。“就个人而言,我倒没多考虑我的探监同房问题。你知道,所谓探监同房,那只是为有夫妻关系的人制定的。不过,典狱长也许会为我灵活执行这条规定。你看怎么样?”

  “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知道。我老了。只要有人给擦擦背,再陪我喝杯烈酒,我就挺满足了。”

  “你最后的那餐饭呢?”亚当问,声音依然非常轻。

  “那没什么好笑。”

  “我以为我们是在开玩笑。”

  “也许就要点白炖猪肉及豌豆之类的粗食。他们用这样的破玩意儿喂了我差不多十年。或许我会多要一片烤面包。我可不乐意给厨子这个机会让他去做一顿适合自由人吃的饭。”

  “听上去挺好吃的。”

  “噢,我会跟你分享。我时常奇怪他们为什么在杀死你之前要把你喂饱。他们还把医生带来给你做临刑体检。你能相信这事吗?他们得确定你是否适合去死。而且他们这里还有一位在职心理医生,他得在行刑前检查你,并且必须向典狱长提出书面报告证实你头脑正常可以接受毒气。此外他们还有个拿薪水的牧师,他将同你一起祷告和反省冥想以确保你的灵魂不致迷路走错方向。他们的报酬全是由密西西比州的纳税人支付并由此地的那些好心人管理发放。别忘了还有一条探监同房,你可以情欲满足地赴死。他们周到体贴,确实关心你的胃口、健康和心灵的安宁。到最后关头他们会把导管插进你的小便,把一个塞子堵住你的屁眼,免得你弄得一塌糊涂。这是为了他们省事,不是为你。他们可不愿事后还得给你清洗。就是这样,他们给你吃上一顿好饭,随你点,然后他们又把你塞上。病态,是不是?病态,病态,病态,病态。”

  “咱们说点别的吧。”

  萨姆抽完最后一根烟,把烟头使劲扔到警卫跟前的地上。“不,咱们别再说了。我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

  “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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