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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谢谢。”弘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之后,安妮和司机一起走向汽车,一边不断转过身来向他俩挥手,丰也向他们挥手告别。

  司机找来了一个搬运工。弘子拉着丰的手走向跳板,一边向他们挥手。不久,她找到了自己的客舱。客舱很小,仅有一个舷窗,不过这至少可以在她俩两周的航行中透透空气。然后,弘子又和丰返回甲板,她想让丰在开船时感受一下特有的兴奋,开船时总会有汽球、音乐和节日气氛。虽然船将要驶往一个并不幸福的地方,但这毕竟是自珍珠港事件以来第一艘开往日本的客轮。

  弘子抱着丰,站在甲板上向码头看去,她看见安妮仍然站在那儿,仍然像弘子第一次在圣安德鲁学院的窗口看见她走下汽车时那么漂亮,她们住在同一间宿舍,但却从未成为朋友。弘子开始还以为她们会建立友谊,但她后来才发觉自己错了,然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错。弘子向她挥手,同时还告诉李安妮在哪儿。丰也挥手,他噘起小嘴发出亲吻的声音,弘子和安妮都笑了,她们的手臂挥得更加有力。

  “再见。”船慢慢地离港时,安妮大喊。丰兴奋地看着四周。

  “谢谢你!”弘子也大喊,俩人在拖轮将客轮拖离港口时挥手告别。

  她们已听不见对方的呼喊,但弘子仍可以看见安妮站在那儿,不停地挥手。船掉转航向,慢慢地驶出了港口。

  “我们去哪儿,妈妈?”丰今天已经问过上千次了,她将他放下,表情悲凉。

  “回家。”她只说了一个词,这是他们唯一的寄托。

  W·P·理查德森将军号在海上航行了两周零一天,跨过太平洋,在早上按时抵达神户。跟她来美国时一样,旅途似乎无尽地漫长,船途经夏威夷时,弘子没有感到伤心。丰喜欢这次航行,船上的人对他很好,他是船上唯一的一个孩子,他成为每个人的伙伴和“吉祥物”。

  但到了抵达终点的早晨,弘子却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回忆起离开这儿时的情景,脑海里涌上错综复杂的思绪。当年,她怀着痛苦的心情离开了父母。但她还是遵从父命前往美国,以免让父亲伤心。她原计划仅仅离开一年,她说过……只一年,父亲答应了她……可现在,四年半过去了,而且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她注视着船到港时码头上的情形,默默地看着海鸟,听着码头上工人和互相呼唤、叫喊着的人们。到处混乱不堪,仍然遗留着战时的痕迹,码头上到处是站岗的美国士兵,这使她感到回到祖国也没有安全可言。她已经无法区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四年多来,她一直生活在困惑之中。

  她拉着丰的手,提着行李小心地走下船舷。码头边停着一长排出租汽车,她叫了一辆车,想让司机送他们去火车站。司机问她要去哪儿,她回答说去京都,司机主动提出可以直接送她去,要价五十美元。在目前的形势下,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同意了。

  “你离开日本多长时间了?”他一边沿着马路开车急驰,一边问。她从没走过这条路,或在记忆中能回忆起这条马路,路况很差,坑洼不平。

  “四年多了。”准确地说,四年零三个月。

  “你真幸运。”他说,“这儿的战争打得很惨,在美国一定不错。”可弘子无法向司机诉说集中营的情形,也许他是对的,这儿的情况可能更糟。

  “现在情况有多糟?”紧紧地抱着丰,弘子用日语问他。他们用日语交谈,丰听不懂,他在集中营时听得很多,但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已经全部忘掉了,弘子经常用英语和他讲话,所以丰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地区差别很大,有些地方特别糟糕,有些地方还可以,京都属于中等,那儿受到些破坏,但神庙一点都没有受损。”可弘子所担心的并不是神庙,而是父母。自从珍珠港事件和弟弟的死讯之后,她一直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到处都是美国人,你得小心才行。他们认为所有的日本妇女都是妓女。”她笑了笑,但的确看到他所说的情形。很多美国人好像在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小心谨慎,”他提醒她。他们在沉默不语中驶过农村,两个小时后,才到达京都。要是在战前,走这段路可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现在,路上到处是路障、深坑及拥挤的车辆。

  她心情焦急地寻找着熟悉的街道,但却惊奇地看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这里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似乎在梦境之中。她用查尔斯·斯宾塞给她的钱付了车费,谢过司机后,就拉着丰的手,提着行李,一动不动地站在街上。

  “要我等你吗?”司机热心地问,她摇摇头。

  这就是她回忆过千万次、在这儿长大、渴望回到的家。

  “不用,我们没事。”她勇敢地挥挥手,司机开车返回了神户。她在自家的门前站了好长时间,丰不解地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推门,院门吱的一声开了,和以前一样的声音,院里的草长得有些杂乱,但房子没有遭到任何损坏。她慢慢地走向房子,按响了门铃,但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无人开门。她走近了些,敲敲窗子,也没人答应,是不是他们都出去了?她想让他们早一点知道自己回来了,但无法找到他们。

  她小心地拉开隔扇,看到的景象使她大为吃惊。家中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挂在神龛上的字画也依然如故。她小的时候,字画就挂在那儿,她外祖母教她将插好的花摆放在前面,花儿还在那儿,但已经干枯、凋谢,他们肯定到别处避难去了。

  “谁住在这儿,妈妈?”

  “你的祖父祖母,丰,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他们是谁?”

  “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她解释道,他似乎很迷惑,感到奇怪,她怎么会有爸爸妈妈。

  弘子带着丰在房于里四处慢慢地走着,她母亲的衣服、家具和厨具都依然在原处摆放着,还有几张她和裕二的照片。她停下脚步,看着照片,真想伸出手去抚摸他们。她和丰又走到院子里,她在一个小神龛前停了下来,鞠躬,她现在已经在鞠躬时有种不习惯的感觉,她已经好几年没有鞠躬了。

  “你在干什么,妈妈?”

  “向神龛鞠躬,向你的祖父、祖母敬礼。”丰在集中营见过老人鞠躬,但他那时还太小,记不得了。

  “你的妈妈和爸爸在哪儿?”他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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