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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大概他和一个漂亮法国女郎跑了。”纠开玩笑地说,但他发现弘子没有心情。她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却十分担忧。三个月的时间太长了,在欧洲战场,每天都有人阵亡,与日本的战争也即将结束,麦克阿瑟已在十月份重返菲律宾。

  可大家至少过了一个平静的感恩节,既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他们像往常一样,在与外界隔离的集中营中度过了节日。今年的节日宴上他们还设法弄到了一只火鸡。回忆起去年感恩节上的香肠晚饭、可怕的罢工和示威,大家都笑弯了腰。但实际上,大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欢乐可言,这种状况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没有终了。富兰克林·罗斯福又一次当选总统,很明显,他不听信伊克斯和彼多向他的进言。直到十二月份,一切都似乎没有变化。

  一天,弘子正抱着丰走在街上,突然看见两个老人从他们身边跑过,他们用日语喊着:“结束了……结束了……我们自由了!”

  “是战争吗?”她用英语向他们大声发问。

  “不,”一个人回过头来喊了一句,“是集中营!”然后就飞一般跑走了。她想马上找到了解情况的人,来到集中营大门口,看到人们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谈论著,一个人在和士兵说着什么。士兵们还是站在塔楼上监视着他们,但不久,他们将枪口对准人群,弘子仍然不习惯这种紧张的气氛,可现在她已顾不了这么多。

  有个士兵正在向大家解释,说罗斯福总统已签署一个命令,接替德·威特的布莱特将军已经公布第二十一条公报。这项公报宣布,被迁居的人已恢复人身权力,可以回到自己的家或到其他地方居住。到一月二日,他们将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取回被没收的照相机、珠宝和武器。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回家了。一九四五年年末,所有集中营将被彻底关闭。战时重新安置局敦促人们尽快离开,可这比预期的要复杂得多。最后期限并没有明确规定,人们可以随时离开。因为弘子已经在宣誓书上签字,所以她也可以以外国人身份自由离开。

  “现在?”她简直不敢相信。“马上?如果我想走,马上就可以走出去?”

  “是的,如果你签上同意,同意!”士兵说,“全结束了。”说完后,士兵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又问了一个她不可能回答的问题:“你要去哪儿?”几个月来,这个卫兵一直对她有好感,因为弘子是个可爱的女人。

  “不知道。”她说这话时神情异样。是啊,她能去哪儿呢?战争仍在继续,她还不能返回日本,彼得也还没有回来,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弘子尽量不让自己往坏处想。那天夜里,她和礼子商量她们现在应该去哪儿,她们只有非常少的一点存款,武雄留下的钱现在都还存在彼得的账户上,她们现在无法取出。虽然彼得早已将银行账号告诉了她们,但是,他不在场是无法取出的。假如他还像弘子所希望的那样仍然活着,他的家人也不会帮他取出来。她们又陷入了困难的境地,她们在加利福尼亚已经没有亲属,礼子有一个亲戚在纽约,在新泽西也有一个,其他地方就没有亲人了。她们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和祈盼,她们得到了自由,却发现无处可去。这儿的每个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的亲属要么是在日本,要么都在一起,很少有人在东部有亲属,虽然战时重新安置局仍然希望在那儿给人们提供在工厂工作的机会,但谁也不想再去无亲无故的东部。

  “我们应该怎么办?”礼子有些不知所措,在帕罗·奥德,她们已经一无所有。

  “为什么不给你在纽约和新泽西的亲戚写信?”弘子建议说。礼子写了信。她的亲戚回信说欢迎她们去。礼子在新泽西的表亲也是一名护士,她说她肯定能给礼子找到工作。从信中的情况看,礼子感到后悔,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去新泽西。当然,等到她们发现真的应该迁到新泽西时,当时的形势已经不允许了。开始时的“自愿迁移”似乎无实际意义。三年后的今天,她们所经历的一切都说明那种提法并非不明智。

  十二月十八日,最高法院传下决议,宣布违反忠诚的公民意愿的关押属于非法。但政府已经这样做了二年半,事实已难以挽回,赔礼道歉也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多数人都不知道如何恢复原来的生活,他们无处可去,也无钱可去任何地方。战时重新安置局仅发给他们每人二十五元遣散车费,他们都和田中一家人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有些人的情况更糟。

  圣诞节一周前,礼子和孩子们坐下来商量,决定该怎么做,她们要去新泽西,她们希望弘子和她们一起走。她用了两天时间静静地思考了这个建议,她注意到萨莉也在思考,她们都需要自己做出决定,需要事先想到她们将要面对的悲伤时刻。她们在震惊和悲伤中走到了一起,她们还将在失落和痛苦的感情中分手,但弘子至少还能和丰一起离开,他是她的儿子,是她生命中的快乐。

  经过认真考虑后,弘子终于坐下来和礼子商量她们的问题。如果能找到工作,弘子就留下来,当然不是留在集中营,而是留在西海岸。她还不知道她能干些什么,她没有学位,虽然作为护士的助手工作过两年,但是没有一家医院愿意雇用一个未经训练的人,她想去找一份体力活干。

  “可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听到弘子的想法,礼子很不高兴。

  “我想留在这儿,”她心情平静,“万一彼得回来,我会在这儿等他。在战争结束后,要是可能,我会回日本看望父母。”她已经有四个月没有收到彼得的来信,她感到彼得准是出事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她也在不断地祈祷,希望不管在什么地方,他还活着。她强迫自己相信他平安无事,因为这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丰。

  “如果出了事,如果你找不到工作,或者……”礼子不想说如果彼得阵亡,但她接着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也去新泽西,他们会欢迎你的。如果我能找到工作,我们就有希望买一套公寓。”她所需要的仅仅是能让自己和孩子们有个安身之地,但总还是有办法安置弘子和丰的。

  “谢谢你,礼子婶婶。”弘子轻轻地说。说完,两人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她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和痛苦。她来了,体会了人生的滋味,她在美国三年半的时间里学到了她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东西。回顾过去,这段时间像是度过了一生一样那么漫长。

  听到弘子不与她们同去的决定后,孩子们很不满意,整个圣诞节期间,她们都一直在说服她。她们将在新年后离开。有人已经走了,但也有很多人拒绝离开。老人们说自己无处可去,很多老人已经没有亲属,集中营就是他们的家。接着不断传来那些先离开的人们捎回的可怕消息:他们的财产没有得到任何人的保管,存放在联邦仓库里的汽车已无影无踪。政府仓库已被人抢劫过,多数被迁居的人都丢失了所有的财产。当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弘子想到了苔米的娃娃屋。苔米已经快十二岁了,这样的玩具已不再重要,但这却可以当做她孩提时代的纪念品。礼子又哭了起来,她想到她们的照片也在那儿,还有肯的照片。她现在只有一张儿子的照片,这就是肯在夏威夷身着军装的那张留影。她更加难过,痛哭不已。

  “别再想了。”弘子说,但过去的时光很难让人忘记。

  圣诞节的晚上,纠送给萨莉一枚他自己设计、用一枚旧戒指做的小金戒指。他还送给她一小块他在附近山中找到的绿松石。之后,纠坐下来和萨莉认真地进行了一次谈话,他想知道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这是什么意思?”萨莉问,面对他的微笑,她还显得十分幼稚。他们自从武雄去世后,已经“约会”一年了,倘若纠和她的年龄相差不是太大,他就会将其称为“定了”。

  “你是说上学?”她问,显然不明白,还有些害羞,她不愿意离开他。几周来,她心神不定。自由了,她感到高兴,但她不愿意离开纠。

  “我是说我们,不是上学。”他微笑着,拉着她的手,她已经快到十八岁了,不久就要毕业。她在集中营学校读高中,然后到新泽西的学校毕业。“你有什么打算,萨莉?长大,然后在新泽西州读大学?”萨莉还没有想过上大学的事,她只想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学校。”她十分坦白。她一直以诚待他,她可以告诉纠任何事情,她喜欢他这样的人。“我知道我父亲在大学教书,我母亲也许会在离开这儿后也去教书。我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只想……”她看着他,眼泪汪汪。几周来的恐惧和悲伤一齐涌上心头,她先是失去了肯,之后是父亲。现在,又要失去纠,为什么她一生中要失去那么多人?是他们都抛弃了她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想到要在离开图尔湖时也同时离开他,她倍加伤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听到这儿,纠立即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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