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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出去了,纠又回到这个病房,他想单独和弘子告别。他还不太了解她,他挽救了她的孩子,但他希望也能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

  “我为你的不幸而感到悲痛,”他伤心地说,跪在床前看着她。弘子的眼睛深陷,全身僵直,无声无息。“我希望你能活下来……我们在这儿需要阳光。”他们的确需要很多东西,她是其中之一。纠坐了起来,感到已经不能再将她召回,可过了好长时间,她却睁开眼睛,用迟钝的目光看着他,但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间彼得在不在。“他不在,弘子……”弘子似乎听懂了,又闭上了眼睛,他想阻止她,害怕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弘子,”他乞求着,“别走……回来吧。”她又睁开眼睛,目光仍旧茫然。

  “彼得在哪儿?”她的声音听上去有力多了。

  “我不知道,可我们在你身边,我们希望你能留下来。”

  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迷惑不解,好像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似乎知道纠想要阻止她迈向地狱之门。“丰在哪儿?”她轻轻地问。

  “他在这儿,你想看看他吗?”

  她点点头,纠赶快起身去抱孩子,一个护士问他想要干什么,他告诉了她。护士感到不可思议,他肯定是疯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她们母子都是脑膜炎患者。

  他抱着孩子回来时,弘子又沉沉地睡去,他轻轻摇了摇她。丰发出小鸽子一样的咕咕声,弘子睁开眼睛,似乎迷惑不解。纠将孩子轻轻地放低,丰的小脸刚好换上他母亲的脸,他立即认出了妈妈,高兴地啊啊叫。弘子感到了丰就在身边,睁开眼睛,看见了孩子。

  “丰!”说着,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又转过头来看着纠。

  “他好了吗?”她很虚弱,十分担心。纠点点头。

  “他没事了,他现在需要你,我们都离不开你。”

  她笑了笑,似乎纠的话很愚蠢。她拉住丰的小手,尽力抬起身去吻孩子,“我爱你,丰。”她说,纠真希望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活下来,不过,这样要求弘子却不过分,可对上帝来说,这点要求却仍然不够。

  纠抱着孩子和弘子又呆了一会儿,护士才过来将丰抱走。这时,弘子已经清醒,正在和纠说话。他陪了她一整夜,到了早晨,弘子的病情虽然还很危险,但体温已经开始下降。这是一个漫漫的长夜,他们谈论了很多话题,谈到她父母,她弟弟,日本,她的表亲,加利福尼亚,圣安德鲁学院,但只字未提彼得。当纠离开时,他和护士一样,都感到弘子不会再离开大家。

  “渡边纠,你一不小心,就名声大振,你已经成为这里的某种死神克星。”下班时,桑德拉和他开玩笑。礼子也在他下班前找到他,向他表示感谢。

  他家出现了三次奇迹,三个人都从可怕的疾病手中逃了出来,而很多人都因同样的疾病被死神夺去了生命。一周后,弘子能够坐起来了,她将孩子放在大腿上。此时,她知道,再乞求一次奇迹可能就是不可及的奢望了。

  武雄来看弘子,他在来医院之前和礼子谈了一夜,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有两个月了,再向她保密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他们感到应该告诉她。武雄是从一个特别的渠道得到这个消息的,他感到这个消息似乎是特意传给他们的。

  两个月前,他收到了一个西班牙外交官堂·阿尔封索的来信。几年前,这个外交官曾在马德里大学任教,并利用学术休假到斯坦福大学进修,武雄教过他,这个西班牙人也认识弘子的父亲。正雄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告诉了这个外交官,裕二五月份在新几内亚阵亡。正雄认为他的表亲和弘子应该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如果堂·阿尔封索有可能,请他转告。

  弘子听到这个噩耗后惊呆了。一名护士将孩子抱走后,她扑到武雄的怀里哭了起来。裕二和她关系最亲密,他小的时候,几乎就像是弘子的孩子,失去他就等于失去一个丰。武雄只能劝她不要大悲伤,至少她的儿子已平安康复了。

  弘子一整夜都悲痛欲绝。当纠来看她时,他想起他失去妹妹时的心情,事实大无情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真不知道回到家时会是什么情形!”弘子说着,又开始流泪,丰静静地躺在她的身旁。

  “我妹妹马莉死后,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妹妹也有个日本名字,但他从来不用。“她丈夫随后就报名参军,我想他是因为失去妻子和孩子而有些神经错乱。他们是在被迁居前不久结婚的。”他们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彼得仍在军队里为祖国战斗,而在这儿,生存的可能也并不比在战场上大多少,到处都是困难、疾病和灾难。想到这儿,她更加害怕,这时,他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感觉:“在这儿,最难的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听到他的话,弘子突然又想到她的父母。

  弟弟阵亡,就没有人再来照顾他们了。他们失去了儿子,作为女儿,她觉得欠父母的太多,她真想回到日本去帮助父母。自从他们被给予机会,被允许选择是否愿意留在美国还是返回日本后,这是弘子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自己的去留问题。弘子将想法告诉纠时,他似乎很不理解,他决不会在战争期间回到日本去,当然,日本不是他的祖国。

  “但日本是我的祖国,”弘子沉思着说,“我欠父母的太多,我不能让他们那么孤单地生活。”她想到他们都经历过选择的痛苦。

  “你的表亲们怎么办?”

  “我帮不了他们,我谁也帮不了。”

  “我不认为回到日本去,在空袭中丧命,会对你父母或孩子有什么帮助。”纠的语气坚决,想阻止她。

  “我还得再想想。”她说。

  纠回去继续工作了,心里希望弘子不这样做。希望的事情太多了,但很多希望都落了空。当生活中充满了悲伤、出卖和恐怖时,人们就很难想起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

  集中营的情况越来越糟。整个夏天,“为祖国效力青年男子组织”与那些在二月份拒绝在效忠宣誓书上签字的“不不男孩”们一直在发生冲突。“不不男孩”使那些刚够参军年龄、但还留在集中营的男孩感到不安。“不不男孩”时常在黑夜里出现,威胁他们,在角落里叫骂他们,使每个能听到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他们用日语将这些签过宣誓书的男孩叫做“印努”,就是狗。他们四处散布,说这些人不值得活到当兵的那一天;只要可能,他们就组织起来,罢工、闹事,同时还煽动不满的青年人跟他们一起行动。“不不男孩”成群地在集中营中游荡,到处找麻烦,专门搜罗那些感到被国家出卖、被恶意利用和被要求参军当炮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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