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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们很快就收到了肯的来信,他现在密西西比州的舍尔比营地,他说他将被分配到第四四二团战斗队,这是一个纯日本第二代移民团,多数战士的家在夏威夷。很奇怪的是,那儿离日本相对来说很近,但那儿没有重新安置的集中营,从他的信中可以看出,肯非常高兴,十分激动,在他们离开火努鲁鲁时,当地人在艾欧拉尼广场为他们举行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欢送会。他在信中流露出一种因离开集中营而高兴的情绪,为自己能够履行爱国义务而高兴。现在,他已完全消除了以往的忿忿不平,他不再冷眼看待世界,而是要积极参与。他寄来一张穿着军服的照片,他看上去十分英俊。礼子将照片摆在武雄自己制作的小桌子上,还向所有的朋友展示。但弘子却将这样摆放的照片看成是神杜的神龛,有时会感到很紧张,她希望他能和大家在一起,而不仅仅是一个大家谈论的敬物。但她同时也理解他对报效祖国和参战的热情。

  她也经常收到彼得的来信,他还在北非作战,不幸的是,德国人也在那儿。尽管信件经过检查,很多内容已无法知晓,她还是能从他的信中发现那儿的战争进行得十分激烈。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六月份,他和肯都平安无事。

  七月份,一场严重的流行性脑膜炎袭击了整个集中营,几个老人很快死去,一些小孩也病倒了,情况十分严重。孩子们的母亲日夜陪坐在隔离病房,可还是有很多人死去。那儿举行了很多次令人惊恐的葬礼,小小的棺木被埋进尘土飞扬的窄墓穴里,弘子忍受不了这种场合,她尤其担心丰,他还太小,只有四个月大。

  一个炎热的夏夜,苔米,而不是丰,病了。那天夜里上床时,苔米有点发烧,后来,弘子在起来给丰喂奶时,听到苔米在轻轻地哭泣。丰还在吃奶,总是吃不饱,有时她夜里得喂他两三次。

  苔米的脖子僵硬,热度很高,到第二天早上几乎神志昏迷。武雄把她送到医院,交给礼子。

  治疗持续了好几天,苔米多数时间神志不清,弘子将丰交给武雄照看,和礼子轮流看护她,有时武雄也在夜里顶替她俩,但他只会将湿布放在她的前额上,和她说话,给她唱她小时候喜欢的歌。武雄比任何时候都焦心,苔米是他的命根子,礼子知道,如果失去苔米,他一定会忍受不了的。

  “别让她死,请……弘子,别让她死。”一天夜里,武雄流着泪对她说,弘子轻轻地抱住他。

  “她在上帝手中,武雄,上帝会好好照顾她的,你要相信上帝。”但听到这些,他挣脱开她的手臂,突然发怒:“像他照顾我们那样?将我们丢到这里?”他叫了起来,但马上又对自己的话很后悔。看到他这样,弘子很害怕。“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大家都知道,尽管付出全力,在这儿,他们能做些什么去挽救孩子呢?

  苔米的病情不断恶化,弘子每天晚上都陪着她,希望能减轻她父母的负担。她只是在给丰喂奶时才回家,然后马上回医院替换礼子或武雄,让他们回家休息。他俩都担心得要死,苔米的病情不见好转,弘子不知疲倦地照顾她,给她洗澡,监视她的病情,强迫她进食。一个年轻的医务人员也来帮忙。弘子以前曾见过他,他的名字叫纠,是在坦弗兰集中营关闭时,和全家人一起迁来的,他的脚跛得很厉害,打着夹板。从他的介绍中,弘子知道他患过小儿麻痹症,但他那耐心、不知疲倦地帮助病人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她。他去年从伯克利学院毕业,也在宣誓书上签了字,但因为他腿拐,军队不接纳他。除了“不不男孩”外,他是留下的少数年轻人之一。那些“不不男孩”们拒绝在宣誓书上签字,被视为是捣乱分子。他们每天早上要像军人一样集合、行军,在他们的衬衫上,都有一个标志,他们留着特殊的发型以表示他们的不满。其他具有资格的人都已经参加了军队,纠自愿到医院工作。他还是个有天赋的音乐家,弘子和他都曾在营地交响乐团演出过,他对弘子很友好。弘子和他合作过几次,她喜欢他。纠人很聪明,耐心和蔼,很容易相处,很有趣的是,他在某些方面有点像裕二。

  苔米生病期间,纠对她俩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他尽一切可能帮助她们。他比较瘦高,脸上总是带着笑。弘子听人说过,他家在日本是很有名望的家族,他生在美国,在上伯克利学院之前曾去日本学习。

  “苔米怎么样了?”一天夜里,他问,这已是苔米生病后的第八个晚上,其他孩子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或者已经死去或者康复。武雄和礼子流着泪回家时,苔米又一次陷入昏迷。

  “我不知道。”弘子叹了口气,不愿承认苔米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纠静静地坐在了弘子的身边,递过一杯茶,她看上去已经精疲力尽。

  “谢谢你。”她微笑着对他说。虽然他比她大四岁,弘子还是觉得他长得很英俊,很年轻。丰的出生使她自己感到成熟了,甚至有时感到老了。

  “你的小家伙,他好吗?”

  “很好,感谢上帝。”想到丰,弘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她现在想得更多的是苔米,怕她出事。

  萨莉也到医院来过几回,弘子和她仍然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同,她俩似乎不能和平相处,丰出生后更是如此。萨莉经常和那些“不不男孩”在一起玩,弘子多次批评过她,告诉她这样做使她的父母很不高兴。萨莉总是回答说弘子不是她妈妈,她和谁玩用不着她来管。萨莉已经十六岁,礼子也拿她没办法,被关到集中营对她来说是件坏事,她不愿意上学,总和那些大家都认为她不该认识的孩子混在一起,她对和女孩一起玩不感兴趣。她不参加朋友俱乐部,不参加乐队,不参加合唱队,也根本不听弘子的建议。一个月前,有一次弘子想告诉她还不到和男孩子一起出去的年龄,但萨莉用含糊其辞的话回敬她,说她至少没有愚蠢得怀上一个非法孩子。从那以后,弘子和萨莉再也没有说过话,但弘子仍然为她担心,她知道萨莉一直不高兴,在担心全家人的未来。她也并非没有发觉她父亲一直身体不好,这使她害怕。现在,苔米病得很重,她哥哥又参军走了,萨莉不知所措。她所能依靠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消失,她感到,除了一些她不应交的朋友外,她没有可依靠的人。有一次她甚至和一个年龄不大的“不不男孩”一起到医院来看苔米。

  “你表妹的事很棘手。”萨莉离开后,纠和弘子谈到了她,弘子喝着茶,笑了笑。

  “我婶婶说她到了反抗的年龄。肯定是这么回事。”弘子同情萨莉。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苔米,苔米已有一个小时没有动一下了。“我想我很幸运,我有了一个孩子。”但纠禁不住想到她是否幸运,集中营的每个人都知道她没有结婚,在这样的地方生孩子,没有大夫在身边照顾,很难说是幸运。可他不敢轻率地问弘子孩子的父亲是谁,不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见过丰,从孩子的长相上,他可以断定,丰的父亲是个白人。可没有人来看弘子,她似乎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们静静地坐着,谈论著各自在日本的家,突然,苔米动了一下,哭了起来,他们决定马上去找武雄和礼子。纠主动要求去家里叫他们。

  他们跑着赶到医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看着女儿在痛苦中挣扎着。到了早上,苔米又深深地睡着了。可之后,她的高烧退了,这是个奇迹,谁也无法解释。她病的时间比集中营医院中的任何病人都长,但她终于活了下来,她父亲坐在床边,拉着她的小手,万分感激。她挺过了灾难,悲剧没有发生。武雄一下子就支撑不住了,弘子将他搀扶回家,礼子留在医院照看苔米。到家后,弘子将他扶上床,这时,她发现丰有点不正常。萨莉在照着丰。弘子感到他在发烧,一直哭闹不停,她想给他喂奶,而他却和往常不一样,不肯吃,她一动他,他就大哭,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

  “他这样有多长时间了?”她很着急地问萨莉,可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却耸耸肩,说昨晚他还好好的。“你肯定吗?”她又追问。萨莉没敢正面回答,她说她以为丰睡着了,就没有仔细照看他。弘子强迫自己停止追问下去,抱起丰,跑回医院去找医生。丰刚刚四个月,还太小,要是得了脑膜炎恐怕就活不下来。

  医生检查完丰后,弘子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医生说丰得了特别严重的脑膜炎,必须将他隔离,就像苔米一样。弘子一步不离地陪护着他。他的体温越来越高,大哭不止,脖子僵硬,四肢抽搐。他不肯吃奶,弘子的双乳让奶水涨得一动就痛。她抱着孩子坐着,不停地流泪,祈祷上帝能让他活下来。她还在反复地思考着是否应该把孩子已经出生的事告诉彼得,要是丰死了,而彼得还没听说他有了儿子,她该怎么向他解释?想到这儿,弘子忍受不了现实的痛苦。

  礼子来了,和弘子一起一夜夜地守护着孩子。苔米已经好多了,开始吃饭,说话,玩耍,医生说,她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但可怜的丰却病情恶化,弘子不停地哭泣,一刻也不将他放到床上,她不让任何人来接替她。实在熬不住时,她就躺在他小床边地上的一个草垫子上睡一会儿。这个草垫子是有人从武雄家特意为她取来的。

  “你不能这样下去,弘子,你应该回家去睡点觉。”礼子坚持说,但毫无结果,桑德拉,那个她生孩子时帮忙的老护士,也来看过他们母子,她也劝弘子回家休息,但谁也没办法让她离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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