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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出于责任感,武雄答应下午照看苔米。弘子又回到医院来帮助礼子,礼子见到她很高兴。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她微笑着说,她知道对弘子来说昨天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

  “我不能再帮你做手术了。”弘子看上去很虚弱,吃的东西都没能正常吸收。在这儿,很多人都经常生病,其原因多是食物中毒。还有些人患了胃溃疡。

  “别放在心上,你今天帮我们卷绷带好不好?”礼子建议说,尽可能让她多干点活。弘子很感激,她再也看不到令她伤心的事情了。

  下班时,她们慢慢地走回马棚,仍然穿着围裙,戴着帽子。她们没有专用制服,因为无法弄到,但她们戴的帽子表明了她们的身份,是医生或是护士。回到马棚后,弘子发现武雄的情况比早上更加糟糕。

  “怎么了?你感觉怎么样?”礼子马上问他,害怕又是他的心脏病犯了。他还不到得这种病的年龄,但是自从四月以来,他的心脏病已发作了几次。

  “我们要走了。”他很平静,可目光茫然、绝望。现在已是十二月末,他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五个月。

  “什么时候?”

  “几天之内,也可能更早。”

  “你怎么知道的?”她着急地问。谣传的消息太多,很难令人相信哪条是真的。但在这儿住了五个月后,她害怕离开,他们至少对这儿有些熟悉了。

  他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和三个孩子的名字。

  “我不明白,怎么没有你?”她恐惧地抬头看着他,他点点头,又拿出一张纸条。这上面有他的名字,但却标明不同的离开时间和日期。他比他们晚一天离开。“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她急了。

  武雄叹了口气,“给我这张条的人说,这意味着我们将被送往不同的地点,否则名字就会写在一起了。”

  礼子木然地看着他,哭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抱住她。其他人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附近的马棚已是哭声一片。已婚的孩子和父母、小孩、叔叔、婶婶分开,政府才不在乎谁去哪儿。突然,礼子想起来没有收到弘子的条子。

  “他们根本就没有给我。”武雄解释道,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弘子在恐惧中度过了这一个漫长的冬夜。她肯定会和他们分开的,她将被单独送到一个什么地方,那儿没有亲属,没有朋友,没有丈夫。忧虑使她的病情在第二天更加严重。

  过了不久,在准备去医院上班时,她接到了通知。她将比别人更迟一天离开这里,显然是到不同的地方去。她比武雄还要晚一天被迁走。没有时间去思考了。礼子和孩子们将在早上离开,将她和武雄留在原地。

  当天下午,武雄和许多人一起去了管理处。他们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一切照旧,他仍是个日本国公民,比他妻子和孩子们的危险更大。当然,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是“非外国人”,是对公民这个词的新解释。他和弘子一样,是敌人。除此之外,身为政治学教授,他引起了他们的特别注意,他将和其他有着相似或同样问题的人一起接受审问。他们解释说,他将被送到一个高度保密的地方,那儿是为“极为危险”的人准备的。他的妻子将会被送到一个不太保密的地方。他想知道他能否在以后和家人团圆,他们回答说,那得根据很多情况而定,但不知这些“很多情况”是什么。至于弘子,她明显是敌国外国人。她承认自己的家在日本,并有一个弟弟参加了空军。他们毫不同情地对武雄说,对她的分类是“最危险的人”。他们还通过联邦调查局了解到,她和一个具有高度政治性的白人有浪漫史。

  “他不是具有高度政治性的人,我敢发誓。”武雄替彼得和弘子争辩,“彼得是我在斯坦福大学的助手。”

  “先生,我们会很高兴在审问时与你讨论这个问题的。”他们直言不讳,“我们也要和她进行讨论,我们有的是时间。”

  晚上,武雄告诉礼子他得到的回答,他感到自己会被投入监狱,弘子可能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她与日本之间的联系使她变得十分危险,她是个十九岁的女孩,是个学生,还和一个美国人恋爱,这似乎不构成死罪,但谁也不敢保证她不会被当作间谍枪毙。弘子听着他的分析,参考其他人的情况,她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当做间谍投入监狱,也可能被枪决。她极为恐惧,可还是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第二天,当她和武雄向礼子和孩子们说再见时,他俩都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和苔米告别时,弘子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多年来听到的关于武士和他们尊严的故事在此时、在她的身上丝毫没起作用。

  “你必须和我们一起走,”苔米说,又穿上系有标签的外衣。“我们不让你留在这里,弘子。”

  “苔米君,我先去别的地方,也许不久就会去找你们。”弘子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她拥抱婶婶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觉得她再也见不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了。他们将会被送往一个比武雄和弘子更安全、威胁性更小的集中营,所以他们可能会很安全。

  车开动之前,很多人都来送行。不久,客车上的窗罩将被放下,防止车上的人看到行车路线。武雄和礼子拥抱了好长时间,孩子们默默地看着他俩。他吻过每一个孩子,感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嘱咐孩子们要照顾好他们的母亲。他和儿子告别时尤为悲伤。他们没有多说话,但他异常地悲伤。他们的周围,别人家的情形都大致相同。

  这是肯今天第二次痛苦的时刻,佩姬和她的家人那天早上就已被送往曼滋那。

  最后,在断肠般的悲痛中,礼子和孩子们上了车。窗罩已经放下,他们恐惧的面孔消失了。武雄和弘子眼睁睁地看着汽车颠簸着开向北方的某个未知的地方。

  第二天的情形也同样令人心碎,只有她自己一人来送武雄。他脸色土灰,非常疲劳,显得比他五十一岁的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可他几个月前还是那么年轻,几个月来的变化使他经受了数不尽的压力。像礼子一样,弘子也认为这是他们的诀别,她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好好照顾自己。”他轻轻地说。他的心似乎因昨天爱妻和孩子们的离开已经失去了活力,但他仍为她担心。她还年轻,有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但前提是,如果她不被处死。当然,他们可能会这么干的。他希望彼得会回来找她,他们之间的爱是真挚的。

  “上帝保佑你们。”说完,武雄就径直走上汽车,再没回头。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着汽车消失在滚滚尘土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到空荡荡的马棚,等待明天的到来。

  夜里,她走到她和彼得曾经躺过的草地,静静地坐下,想着如果她再也走不出去会怎么样;如果她坐在这儿,死去,他们之后会找到她的尸体,那时会是什么情形;要是她在明天不出现在汽车上会怎么样?他们掌握了她的名字,她的号码,他们也知道她和彼得之间的事情。很明显,联邦调查局已给彼得建立了档案,这全是因为她和他在斯坦福大学的工作造成的。她告诉了他们,她弟弟已经参加了日本空军。如果她不上车,如果她不合作,他们一定会来找她的,这会使彼得或他人陷入麻烦。她决定不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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