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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在他回来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一幢闹鬼的房子?是的。他过去记忆中的鬼魂?是的。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壮观的、史诗般的故事。

  他相信这一切吗?

  在他心底,他毫不怀疑这仆人说的是真相。但这故事的范围太庞大了,有些让人接受不了。孟加拉的一个农民被魔鬼附身、一个登山者在喜马拉雅山上看见了一个雪人,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再住在奥克戴尔的家里?这显得非常牵强附会,但比林森的解释将一切都联结得如此天衣无缝,他不可能不信。

  但那个女孩呢?

  他惊恐地发现,比林森对那女孩一无所知,尽管他以为她是比林森的女儿。

  多娜。

  不管这房子多么令人生畏,但它仍符合某种逻辑,在它后面是一种可理解的理论或力量。但那女孩却游离在这一切之外。她是一张无法分类的纸牌,她的存在使一切都失去了平衡,并使已经非常复杂的画面变得更加复杂。

  当他提起那仆人的女儿时,他们之间的谈话被暂时划上了句号。那显然很震惊的仆人恢复了他一贯的镇定神态,对诺顿说:“天已很晚了。我想我们可以明早再接着谈。”

  诺顿环视着客厅。自从回来后,他就一直呆在客厅里。他想自己可能就要睡在这里了——在沙发上或在地板上——而且再也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但他问“我在哪里休息时?”比林森却回答:“你的房间正在等着你的光临。”

  不错,他的房间还在老地方:三楼走廊的中央。阴暗的走廊两旁,是数不清的一扇扇门。诺顿意识到,小时候后他就不知道那些门后面是什么。它们总是关着或锁着,他也从未想过那里面可能会有些什么。

  除了时间和空间,这世界上还有其它的维或度。

  这是比林森在解释“另一个世界”时所说的话。当时诺顿虽什么也没说,但这句话还是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他向上帝祈祷,后悔自己来了这里。他知道,这是懦夫的表现,但懦夫就懦夫吧。他情愿在闹市撞见一群怪物,也不愿被陷在这房子里。前者是日常生活中偶发的恐怖事件,而在这房子里,恐怖就是日常生活的内容。

  比林森带他来到卧室的门口,打开门,对他笑着。“做个好梦,诺。”然后像在舞台上表演似地鞠过躬,走开了。

  这是他父亲当年送他上床时常说的话。

  诺顿长吸口气,走进卧室。

  一切看上去仍是半个世纪前的样子。

  他长大了,屋子和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就显得小了。看着童年时的一切重现眼前,他感到很宽慰。这确实像是回到了家。他在床上坐下。身体与床垫的接触立刻唤起了他的回忆:那床垫的形状、床单的质地。

  他在床上坐了片刻,环视着四周。然后站起身,检查着各个抽屉,抚摩着当年的旧物。一切对他来说都那么熟悉,但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他竟从未想起过它们。

  重新回到小时的卧房使他有些伤感。恐惧仍盘踞在他心头,但他也很悲伤。站在这里,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雄心大志。他意识到,自己当年那么热切渴望的未来已经从他身边溜走,一去不复返。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深切感到自己老了。

  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仍然是一片漆黑,但那并不是暮色。看不见星星、月亮,也看不见城市的灯光。仿佛窗上的玻璃已被涂上了油漆。这黑暗是有深度的。他知道窗户外面就是那“另一个世界”。

  但他似乎并不想知道那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叹口气,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身上很脏。路上的尘土,还有到这儿以后出的冷汗。尽管浴室在走廊的另一头,他还是决定上床前先洗个澡。可他没有带浴袍,也没有带睡衣。而换洗衣服仍放在外面的汽车里。真奇怪。他一直认为自己会在奥克戴尔住几天,可他无法解释为何收拾行李时,没有带全必要的东西。

  这可不像平时的他。

  他不禁感到有些不安。

  于是他决定洗澡后暂时不换衣服,明天再接着穿。至于睡觉,他可以穿内衣。他本打算叫来比林森,要条毛巾和肥皂,但他不想再看见那仆人。所以他决定先去浴室看看,也许在那儿他可以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沿着走廊向浴室走去时,他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响声。但死一般的寂静更令人毛骨悚然。他险些放弃洗澡的打算,直接回卧室去。走廊很黑,周围的寂静令人感到压抑,可他不能让这房子或它里面的什么东西吓坏。他可以感到害怕,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强打精神,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值得庆幸的是,浴室里面灯光灿烂。显然,这是房子里惟一重新装修过的房间。雪白的灯光照亮了屋内的每个角落。现代化的浴室使他重新充满了希望,使他和现实世界继续保持着联系。

  这里确实准备好了毛巾、浴巾和香皂。诺顿锁上门,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扣下的马桶盖子上。他撩开浴帘,走进浴缸,然后把浴帘拉上。弯腰开水时,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什么动静。他猛地站起身。在浴帘下面,在雪白的瓷砖的映衬下,是数以千记的黑色毛发——老鼠的胡须、蜘蛛的腿——正剧烈地抖动着。他死死贴在墙壁上,呆呆地注视着这堆纠缠在一起、拼命抽动的东西。

  水来了。为此他要感谢上帝。

  他不想听见那堆毛发发出的奇怪响声。

  他想起了自己和多娜一起烧死的那些蚂蚁。那些蚂蚁被烧焦后发出的劈啪声,使他下意识地联想起了这堆剧烈抖动着的毛发。也许这就是报复,以惩罚他多年前的恶行。

  那堆毛发渐渐聚集在一起,已经扩大到了整个浴缸的长度。他已慌作一团的大脑拼命思考着逃跑的路径。他不知道这堆毛发是独立的实体,还是某个更大生物的一部分。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不想掀起浴帘,正视这堆东西。

  他正想大声呼救,那堆毛发突然跳了起来,消失了。它们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钟,前后晃动着,然后就完全消失了。他靠在墙上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动静,然后悄悄掀起了浴帘的一角。

  浴室里面空无一人。

  无论是马桶上、水池里,还是梳妆台上,都没有胡须、蜘蛛腿、毛发或其它什么东西的影子。门关着,并且上了锁。

  他仍然很脏,也很想洗澡,但他已吓得浑身发抖。他迅速关上水管,穿上短裤,然后抱着自己的衣服跑回了卧室。

  他跌坐在自己的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如果他半夜要小便该怎么办?

  只能打开窗户,把尿撒到窗外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去那个卫生间的。

  他闭上眼,又看见了那堆抖动的毛发。他打了个寒颤。他甚至开始希望看见以前的那些东西,鬼魂或是烤焦的面包。

  可他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鬼魂真的来了。

  在不久的将来。

  而他又开始希望看见浴室里的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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