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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二人扭在一起,摔倒在地板上,喊叫,翻滚,不绝口地相骂。正闹得天翻地覆之际,止好老板娘走了进来。侍者们也都因为事出突然,各自存忙于工作,无暇过来劝解。

  “住手!太不像话了。”

  女主人一声令下,侍者领班分开众人,这二人各被两个男人架开。竹子的脸气得通红,志满子额头上的疱被碰破,脓水流淌满面,形状狼狈不堪。我认为她俩的争吵决不是由于刚才这点小事而闹得不可开交的。刚才一人充其量也不过说了句黑孩子和意大利面条,便引起一场撕打。虽被劝解开了。但二人的愤怒仍在沸腾不已,看来冰冻三尺已非一日之寒了。这种阴郁景象对于在场的我来说,也不是一件等闲小事。如果当时的我一旦被触发,也一定会参加到他们其中一方的。我想起在日本的时候,和母亲生气、咒骂妹妹。所以对竹子的愤怒原出,我是最为理解的了。同时对志满子通过这件事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只为了一句有代表性的意大利面条,便失去了理智的志满子,恼火原因可能是正赶上肿瘤发烧精神不快的缘故吧?竹子的言语间也许有我意识不到的不良含义,但志满子的激动也决不会由于这单纯的理由。意大利人,不!意大利血统的美国人。这在日本是很难区别出来的。那时就连黑人也被称作美国人的嘛,何况白皮肤的意大利血统男子,谁能想到他在美国会是遭歧视的种族呢?一向好胜并羡慕虚荣的志满子,这次到日本饭店来工作,就已经感到无比屈辱:偏又当着满屋子人,被竹子嘲笑他那意大利血统的丈夫。所以她已忍无可忍了。

  意大利血统白人的妻子和黑人妻子,展开了命运的角逐。女主人对这一点并未深究。

  “不管是什么人的妻子,在我店中就是日本同事。如果不能友灯相处,那就请你辞去工作。到这里来的多半是美国人。如果这个场面被他们看见,岂不成为日本的国耻?”

  虎视眈眈的二位,被吓得浑身发抖。她们害怕的倒不是国耻这个字眼儿.而是怕女主人因这事开除了自己。她俩立刻软了下来,缩双肩流着眼泪一劲儿地向女主人赔不是,请求千成别开除她们。经理和我们大家也在一旁央求。这时客人在陆续上座,女主人的注意力被顾客吸引过去了。

  “那么,竹子暂时去厨房洗盘子。志满子的脸弄成这个样,什么也干不成了。今天先回去,从明天起给我打扫房间。”

  女主人三言五语处理完毕。

  反正没被辞退,所以竹子也用不着向大家道谢,就进了厨房。虽然被降低工作去洗盘子,总比失去这里的工作要强得多了。

  确实如此,比起别处来,再没有较这里条件更好的工作单位了。固定工资相当“弥生”三倍以上,何况这里的顾客每人结账都在十美元至二十美元左右,小费相当总数的一成至一成半,从每张饭桌上收取五美元小费并不足为奇。更为突出的是,这个店在经营方面,照例不采用美国方法。小费收人全部投入账房台旁的木箱内。每周开封一次,钱数按人数均分。这样做可以杜绝争夺肯多给小费的顾客、嫌弃给小费少的顾客这样的现象发生,免得为了争客而丑态百出。另外,不由个人收受,分配时包括账房、经理、厨师人人有份,因此大家齐心协力对工作也有益。即使按人均分,每月最多可得二百美元小费。我的收入增加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呢,工资加上小费合起来竟这四百来美元,我能挣到汤姆工资的三倍以上!我买了新布袜、鞋子,衣服也换上花纹漂亮的化纤料子,每天高高兴兴地工作着。能挣大钱人的心中就会充满幸福感吧?我有时感觉自己也在向上等人发展着。

  美亚丽从九月开始上学了。我去了一趟“阿列克桑达”,给孩子买来几件衣服,我也添了一套上班穿的衣服。刚刚入秋,就给美亚丽准备好了冬装和我的外套。我还想为孩子尽量多买些什么,年仅仁岁的美亚丽从学校回家后,对待妹妹巴尔巴拉就像自己女儿一样地疼爱照料。不知几时,她已把仅记住的几句日本话全部忘光,在哄妹妹时,全部用的是英语。无论在喂牛奶或是给巴尔巴拉换小衣裳时,美亚丽总是在唱着在学校学到的歌曲,模仿着老师的口吻向巴尔巴拉讲这讲那。

  “巴尔巴拉,快快长大吧!长大和我一块儿上学校。上学可快乐呢,大家学的都一样。A、B、C、D、E……你说说看,这是全世界的人都用的话。A、B、C、D、E……不管是美国、英国、德国、法国,还有日本都在用。到明年我全教给巴尔巴拉。好妹妹快点儿长大吧!”

  美亚丽正如我所想象的,是个好学习的孩子,成绩不坏。每当她在街道旁拾到漫画报时,就从上面寻找自己认识的单词,并用铅笔划上记号。她高兴地把这些字念给巴尔巴拉听。

  “这是狗,这念男孩儿,这念女孩儿,你会念吗?”

  美亚丽可能是体谅父母的劳累吧?她很少来打扰我们。只有把巴尔巴拉当作唯一绝对的亲人,一刻不停地向她讲说着什么。

  巴尔巴拉是个安静的孩子。美亚丽刚生下时,哭起来旁若无人。而这个孩子则从不火烧火燎地哭闹,多会儿也是安安静静的,但不是睡觉而是睁着黑头发下面的一双黑眼睛望着美亚丽的讲述。这孩子的皮肤一直没变成姐姐那样黑,脸型变得越来越像日本婴儿了。说这孩子是纯粹的日本人也能说得通。

  我夜里回来得很晚,汤姆已经上班走了。每当我看到床上静静地唾着的两个孩子时,不由得用她俩作比较。突然想到,如果巴尔巴拉生在前面,会是个什么情景呢?如果带着这个孩子去澡堂,日本人也不会直盯盯地看个没完吧?母亲也不必牢骚满腹的吧?妹妹也不会提出叫我和汤姆离异的吧?自从美亚丽出生后,妹妹节子一趟也不来看我,至今想起来我也是百思不得一解的呀。

  汤姆、玛利琳和邻居们都说巴尔巴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我却觉得这孩子越长越像姨姨节子了。节子皮肤比我白。容貌也比我漂亮。我一面这样想,一面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感到惊奇。节子,我的妹妹,不正是她把我和美亚丽从日本驱赶出来的吗?

  美亚丽蜷缩着身子睡在长椅子上,她那寂寞的睡姿,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我悄悄地蹲在她的身旁,用于摆弄着她身子下面我那存钱的地方,从里面取出一些钱。这是从今天领的工资和小费中抽出的一百美元,放进椅子下面的破洞中去的。钱存到一定数量后我打算要买两件东西,一是买一套吃饭用的桌椅,一是给美亚丽买一张床。巴尔巴拉不久也不能再睡婴儿床了。

  但这和买一般东西不同,我的目标是要存到一千美元,所以选中美亚丽睡觉的长椅下面那个深深的洞穴。把手中伸进去摸到弹簧间隙处的那个大纸包。我取出纸包打开,在原有的几张十元纸币上又添上了七张,然后包好又放了进去。一共存了多少,不用算心中也有数。我一天说不定会盘算它几次呢。钱数是清清楚楚的,上了千元——那足够回日本的单程旅费呢。

  尽管生活困苦凄凉,但我却从没有产生过回日本的念头。因为只要住在哈累姆区一天,在生活中就不会有人对我蔑视。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美亚丽有她的朋友,不受任何人欺辱。当我看到她自由自在地出进上邻右舍时,感到只有这里才是我们安居的土地。

  自从到内藤饭店工作之后,过去那种做为黑人妻子的复杂心理,经过竹子和志满子的一场大辩论,因竹子占上风而明了得多了。在这里我下会再受什么中伤了。再加上意想不到的高收入,养活美亚丽和巴尔巴拉也就不成问题了。不过,当人们富裕了时,总要想到日后的退路吧?现在尽管我一点儿也下再想回日本了,但这笔储金却成为每天鼓舞我劳动的巨大动力。再过一年便可储上一千美元——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对目前的生活加以大幅度的改善了,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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