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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自己也要打扮得不次于漂亮的女儿才行。我穿上一件带垫肩的时髦女罩衫、新式长裙、栗色高跟鞋,肩上挎着一只黑色发亮的塑料提包。这些东西都是当时日本妇女羡慕的东西,我是从美军商店廉价买来的。

  这样我们母女便高兴地出门了。天气已开始炎热,路上遇到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芽着洗旧了的满是皱褶的西服。他们抬起沉着汗污的脸来,停下脚步回送着我们。我这时别提有多得意啦。夏天的太阳,仿佛在无情地晒烤着他们,而对我们母女却轻送着凉凤。我微徽地拾了一下手,命令停下的出租车开往新宿。载着“女王”和“公主”的出租汽车,向着日本人最先修复的东京街道上驶去。

  当时看到的景象,我就不打算写了。只是,把在那里遇到众多人们后所发生的情形记在下面:

  行人见到我们从出租汽车上走下来时,都以惊讶的情态看着我们。见我们从头到脚打扮得既时髦又漂旯,无不瞠目咋舌。这些靠联合国救济物资聊以充饥的人们。在穿着上还停留在遮体御寒阶段,根本谈不上品评服饰的好坏。所以即使叫这些人来对我的穿戴作一番评说的话,他们也只是像所谓的井底之蛙一样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但,当他们观赏完我的全身打扮之后,接着又仔细地观察起美亚丽来了。这时,突然出现了意外的变化。

  “啊唷!原来是个黑孩子!”

  “真的。又小又黑啊!”

  “多么像个胶皮人儿呀!”

  “黑孩子!”

  “混血儿!”

  “没有一处像日本人啊!”

  “肯定像他爸爸,太可怜啦。”

  “喂!喂!快看!一看就知道了。”

  “黑孩子!黑孩子!”

  从四面八方,不!几乎从天上到地下一片啧啧声。我不知该怎样护住孩于才好。刚才感觉下出的炎热,一下子像浸在了污浊的蒸气中了。脑袋像燃起了火,但头部以下的血液却像在吟冻凝固着。可能出于母爱本性吧?即使在这种被包围的憎况下,我仍用两只硬直的手,任凭关节作晌,坚紧地抱首美亚丽向前移动。

  美亚丽在尘上飞扬的新宿街头,被那无数双好奇的目光和不懂礼貌的人团团围在中央,尽管孩子幼小,但似乎也感觉出了些什么,她小肚儿抽搐,在那仰视着我的一双大眼睛里,含着惊异、怯惧和迟钝的目光。那花朵一样绽开的嘴唇。一刹时变得像要说什么似地颤动着。可爱的脸庞上充满了恐怖。

  这时我的心像被射穿了似的恨不得当即死去。当我抱着美亚丽平安回到青山公寓时,我已经不再是我,而活像一具鹰尸了。

  回想起来,我这个妈妈是多么疏忽啊?在我怀孕的时候。母亲不就害怕过这件事吗?汤姆在感到美亚丽要变为黑人时,不也完全陷入忧郁之中了吗?他们都在不幸降临之前早有预料,而我却多么迟钝,在没有看到事实之前,自己什么也想不到。

  在美亚丽长到一年零八个月时,我再次怀孕了。当发觉身体有了变化时,我马上产生了一个坚强的信念。我没告诉汤姆,因为他会再做一场金发梦来高兴一阵的。我没抱任何幻想,对体内萌芽的小生命,我比怀美亚丽时更早地感到了爱。但也正是这个爱促使我下定了决心。

  我准备好睡衣,找到一家日本人的产科医院。医生从我的穿着上似乎认为我是个伴舞女郎。

  “已经成长三个月了,马上做手术吗?”

  他问道,可能从面部表情看得出,我是不愿意生的吧?

  “需要住几天院呢?”

  对这一提问,医生似乎不屑一顾地答道:

  “哪里?府醉劲儿一过,立刻起来回家就是了。”

  我按指定上了手术台,脱去了裤子,两腿支着叉了开来,作为妇人该是最屈辱的姿势了吧?接着,在静脉上注射了全身麻醉药针。

  “你数一下数目,一个。”

  “我像在反抗医生那平静的声音似地,豁出一切地大声喊着。

  “一个!”

  “两个。”

  “两个!”

  ”三个。”

  “二个!”

  “四个。”

  “四个!”

  当我感觉到了什么时,已经全都做完了。我仰卧在冰凉的床上,感到嗓子渴得要命。

  许是计算着时间的吧?护士这时走了进来。

  “唔,已经清醒过来了。”

  “给我喝口水,可以吗?”

  “没关系,我就去拿来。”

  送来的一玻璃杯水,我半坐起一口气喝了下去。稍微有些头晕,我捂着前额。

  “再休息一个小时就好了。”

  “是吗?”

  “回去以后,还得好好休息才行。”

  “明天可以去上班吗?”

  “嗯,已经不要紧了,轻易不会出什么事的,如果有出血现象,请再来看一下。”

  我重新静静地躺在床上,仰望着漏雨湿成的地图一般难看的顶棚,在痴痴地发呆。

  今天完成了一项爱——我是这样认为的。从美亚丽受到的那种残酷无情的歧视中挽救了另一条小生命。我对自己这一英雄行为,感到奇妙的满足。但在心的另一个角落里,却不能沉醉于这种满足感。我一面望着污染的顶棚,一面回味着我所完成的受。

  和汤姆结婚时,我的爱是英雄式的。生美亚丽时,我的爱也充满着英雄色彩。现在,把一个孩子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的行为,同样是英雄行为。爱,本来是平静的、柔和的,但唯独我的爱,为什么在任何时候都是那样凶猛呢?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奉起英雄主义来的呢?为什么我不能再冷静些、稳重些去爱、去抚育呢?闭上眼睛后,顶棚上那“地图”怎么也消失不掉,不仅如此,它几乎变成了世界地图的一部分,向我冲击过来。

  护士跑进屋,我不由地叫起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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