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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10

  残冬和早春密列西耶夫是在进修学校度过的。这是一所古老而正统的空军学校,学校有漂亮的飞机场,富丽堂皇的宿舍楼、华美的俱乐部。莫斯科剧院的巡回演出团时常到这里的舞台上献艺。这所学校尽管也是拥挤不堪,但它却严格地保持着战前的秩序,甚至连军服上的细微之处也不得不十分留意。因为靴子要是没有擦干净,大衣上要是掉了钮扣,或是仓促中把飞行用图包放到了腰带上面,按校长的命令要进行两个小时的严格整顿。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所在的飞行大队正在学习驾驶当时最新式的苏联“La—5”型歼击机。训练工作很严格:大家要研究马达和机器零件,学习技术。听课的时候,阿列克谢对于苏联空军在他离开军队那个不算太长的时期中所取得的飞快进步感到吃惊。那些在战争初期还算是最新式的装备,现在已经落伍了。在战争初期认为是杰作的、适宜于高空作战的灵便的“飞燕”和轻捷的“米格”,现在也退役了。苏联工厂在战时极短的时间内开发生产的最新型的、壮丽的“雅克”、时髦的“La—5’型和双座的“伊柳”代替了它们。这些紧贴地面飞行,能将炸弹、子弹和炮弹直接射到敌人脑袋上的空中坦克,已经在敌军中获得了令人胆战心凉的绰号:“黑色死神”。新技术使空战越来越复杂,这样就要求飞行员不仅要熟悉自己的飞机、具有果断坚强的意志,而且还要有在战场上迅速判断方向的本领——将空战分为既独立又互相配合两部分,而且要不等到命令的下达,就有胆识地单独采取行动。

  所有这一切都是饶有兴趣的。但是前线的进攻战正紧张激烈、毫不停息地进行着,所以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尽管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坐在舒适的黑色课桌后面上课,他仍然感到心情压抑。他更加思念前线,更加渴望战斗。他学会了忍受肉体上的痛苦。他能强迫自己完成难以完成的事,但是他无法忍受迫不得已的无所事事所带来的莫名的烦恼,他有时几个星期都沉默寡言、心不在焉、情绪恶劣地在校园里徘徊。

  阿列克谢非常幸运,斯特鲁契柯夫少校也在这所学校进修。他们见面时跟老朋友一样。斯特鲁契柯夫大约晚到学校两个星期,但是他马上就熟悉了学校独特的日常生活,适应了学校在战时非同寻常的严格条例,大家都把他当作自己人。他马上发现密列西耶夫情绪不佳,所以晚上他们洗完脸,各自回寝室时,他碰了碰他的腰说:

  “不要发愁,小伙子,我们这个世纪的仗够你打的。你瞧,攻到柏林的路还很长:要一步一步地来!我们还有好多仗要打。我们可以打个够。”

  在他们没有见面的这两三个月中,照部队里的说法,少校明显地“变了形”,变瘦了,变老了。

  隆冬时节,密列西耶夫和斯特鲁契柯夫所在的班组开始了飞行实习。在这之前,密列西耶夫已经十分熟悉了这种小巧的。机翼很短的、外形像一条长着翅膀的小飞鱼一样的“La—5”型飞机。他时常在休息的时候到机场来观看,这些飞机如何经过短短的起跑开始起飞,如何突然地腾空而起,如何在空中盘旋,它那浅蓝色的机身又是如何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时常走近飞机,仔细地观察它,用手摸摸机翼,拍拍机身,好像这不是一架飞机,而是一匹保养得很好的、漂亮的纯种马。现在全班组的人都来到了起跑线上,每个人都急于试一试自己的本领,这样就开始了一场很有克制的争吵。教官第一个就叫了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眼睛闪闪发光,调皮地笑了笑,一边系降落伞的皮带,一边吹着曲子关上了驾驶室。

  随后马达隆隆地响了起来,飞机启动了,在机场上滑跑起来。它的身后扬起的雪上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环。现在飞机飞到空中,阳光里的机翼闪闪发亮。斯特鲁契柯夫在飞机场的上空划了一个急剧的弧线,做了几个漂亮的盘旋,用机翼翻了一个跟斗,熟练而漂亮地完成了一整套规定的动作,然后就从人们眼前消失了。忽地它又从学校屋顶后钻了出来,马达轰轰地响着,快速从机场上飞驰而过,差点儿碰到等候在起跑线上的学员们的帽子。它又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开始稳稳地降落,展示出三点式着陆的熟练技巧。斯特鲁契柯夫异常兴奋地跳出驾驶室,简直是欣喜若狂,就像一个淘了气的孩子似的。

  “这不是飞机,是小提琴!我的上帝,是小提琴!”他喊道,打断了教官对他蛮干的责备,“用它可以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我的上帝,太生动了,阿辽沙!”他使劲抱住了密列西耶夫。

  飞机确实好极了,大家一致同意这一点。轮到密列西耶夫飞行了,他用绑带把假脚缚到操纵踏板上。飞机升到空中之后,他才突然感觉到,这匹马对于他这个失去双脚的人来说太暴烈了,他需要倍加小心。飞机离开地面后,他并没产生那种给飞行员带来快乐的、与飞机融为一体的美好感觉。这是一种结构精密的飞机。它不仅能感觉到每一个动作,而且能感觉到放在操纵杆上的手的颤抖,并且立刻通过相对应的动作在空中把它表现出来,就飞机的敏感程度来说它的确像一架优质的小提琴。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阿列克谢才敏感地体会到他的无法挽回的损失和他的假脚的迟钝。他明白了,在操纵这样的飞机时,假脚,甚至是最好的、受过最好训练的假脚也无法代替有血有肉、有感觉、有弹性的真脚。

  飞机轻盈而矫健地划过长空,顺从地反应着操纵杆的每一个动作。但是阿列克谢害怕它。他发现,飞机急剧盘旋时,他的脚总是反应很迟钝。他无法达到每个飞行员都练就出来的、他们必须具备的那种协调性。这种迟钝会导致敏感的飞机螺旋飞行,从而造成可怕的后果。阿列克谢感到自己像一匹被束缚的马。他不是胆小鬼,不是,他毫不为自己的生命担心,他起飞时甚至都没有检查过降落伞。但是他害怕他最小的失误会让他永远离开歼击机飞行队,封住通往他热爱的职业的道路。他异常谨慎起来,飞机着陆时,由于他心情烦躁和假脚的迟钝,飞机一点也不平稳,在雪地上笨拙地向上跳了好几下。

  阿列克谢一言不发,面色忧郁地从驾驶舱里走了出来。战友们,甚至连教官本人都争先恐后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赞美之辞。这种宽容的态度使他越发难过。他挥挥手,默默地穿过雪地,一瘸一拐地、摇摇晃晃地拖着双脚朝学校的灰色大楼走去。现在在他驾驶过了歼击机之后,才感到自己是那样地无能为力,这是自那个3月的早晨——他的被击落的飞机撞到松树林顶端——之后最令他痛苦的事。阿列克谢没有去吃午饭和晚饭。尽管学校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严禁白天在寝室里逗留,可他仍然穿着鞋,枕着手臂,仰面躺在床上。任何人,不管是学校的值班人员,还是路过此地的指挥官都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所以谁也不愿走过来批评他。斯特鲁契柯夫来了一趟,想和他说说话,可是阿列克谢一句话也不说,他只好同情地摇摇头离开了。

  斯特鲁契柯夫刚一离开,学校的副指导员卡普斯金中校就脚跟脚地走进了密列西耶夫的寝室。他身材矮小,模样丑陋,戴着高度近视镜,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又肥又大的军服。学员们都爱听他讲的国际关系课,因为讲课时这位外表笨拙的人能使听众的内心为他们参加了这场伟大的战争而充满自豪感。然而作为一名领导,他并不十分受重视,大家都把他当作偶然进入飞行组的、对飞机一点也不懂的文职人员来对待。卡普斯金没有搭理密列西耶夫,他检查了一下房间,闻了闻空气,忽然生气地问:

  “哪个鬼东西在这儿抽烟了?不是有吸烟室吗?上尉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抽烟。”阿列克谢冷淡地答道,一动不动。

  “那您为什么躺在床上?您不知道规章制度吗?为什么长官进来,您也不站起来?……起来。”

  这不是命令,恰恰相反,这些话说得友好而随便,但是密列西耶夫萎靡不振地服从了命令,在床边立正站好。

  “这样才对,上尉同志,”卡普斯金表扬道,“现在请坐吧,我们谈谈。”

  “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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