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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教官亲自踩了油门,马达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呼啸起来,飞机颠簸着,进入了滑跑状态。那乌莫夫下意识地驾驶着,他把操纵杆往后一拉,于是这架形状像蜻蜓的小型飞机突然升向空中。这种飞机在北方前线被亲切地叫做“猎人”,在中部前线被叫做“种卷心菜的”,在南方被叫做“种玉米的”。所到之处,它都成为战士们善意讽刺的对象,同时又像一位古怪的、久经考验的老战友那样到处备受尊敬。这种飞机——战士们的朋友——又是所有飞行员从前学习飞行的座机。

  教官从斜放着的镜子中看到了新学员的脸庞。他观察过多少个这样的、经过长时间的休息之后第一次6行的面孔!他看见过优秀飞行员宽厚而和蔼的微笑,他看见过那些极富热情的飞行员们在医院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后,再次感受到自己熟悉的环境时,眼睛焕发着怎样的光彩。他看见过那些在严重的空中失事中精神受到刺激的人,再到空中的时候,面孔是如何地苍白,神经是如何紧张,嘴唇是如何紧闭着。他也观察过第一次飞离地面的新手那热情的好奇心。但是在那乌莫夫多年的教练工作中,他一次也没有见过镜于中这位漂亮黝黑,显然不是飞行新手的青年人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

  一抹有斑点的、非常兴奋的红晕透过新手黝黑的皮肤。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但这不是由于害怕,不是,而是由于某种那乌莫夫无法理解的高尚情怀所致。他是谁?他出过什么事?为什么机械师认为他醉了?当飞机飞离地面升到空中的时候,教官看到,学员的那双没戴防护镜的倔强的、茨冈人式的黑眼睛忽然噙满泪水,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被转弯时迎面扑来的气流吹满了脸。

  “多么奇怪的人!跟他可要谨慎些。什么事都会发生!”那乌莫夫心里想道。但是这张从四角镜里看到的兴奋的面孔上有某种东西揪住了教官的心。他吃惊地感觉到,他的嗓子也有些哽咽,眼前的仪表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让你驾驶。”他这样说了,但是没有把操纵杆交给他,只是放松了手脚,并准备随时从这位令人疑惑的怪人手中夺回操纵杆。根据仪表变化反映出的每个动作的情况那乌莫夫觉得新来的这个人双手不但有信心,而且很有经验,是一个“天才飞行员”——这是学校参谋长,早在国内战争期间就开始飞行的“空中老狼”经常说的一句话。

  第一圈过后,那乌莫夫已不再为这位新学员担心了。飞机飞得很稳,也合乎要求。看来,奇怪的只是,学员在驾驶飞机平行的时候,总是一会儿向右做个小转弯,一会儿又向左做个小转弯,一会儿又让飞机做个小小的跳跃,一会儿又让它向下飞去。他好像在检验自己的力量。那乌莫夫内心拿定主意,明大就可以让这个新来的人独自驾机升空,飞行两三次以后,就叮以换乘“小鸭”型了——“小鸭—2”型教练机是一种小型的、胶合板做成的歼击机的仿制品。

  外面很冷,机翼座上的温度计指示的是零下十二度。寒风吹进了驾驶室,钻进了狗皮的软底皮靴,教官的双脚冻僵了。是返航的时候了。

  但是,每次当那乌莫夫对着话筒命令“着陆”的时候,他都能在镜子里看到那双热情的黑眼睛无声的请求,甚至不是请求,而是要求,所以他就下不了决心重复这个命令。本来是十分钟的飞行他们却飞了将近半个小时。

  从驾驶室出来之后,那乌莫夫在飞机旁跳动起来,轻轻地拍打着手套,跺着脚。这天早晨的严寒确实非同寻常。学员在驾驶室里磨蹭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到了地面以后,他靠着机翼,由于严寒和兴奋而产生红晕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确实像喝醉了似的。

  “怎么样,冻坏了吧?我的软底皮靴部给吹透了!可瞧你,还穿着矫腰皮鞋。脚没冻僵吧?”

  “我没有脚。”学员一边对自己的想法微笑着,一边回答道。

  “怎么个没有脚?这怎么理解?脚有病还是怎的?”

  “不是,总之……是假脚。”

  那乌莫夫愣了半晌,好像被锤于击中了头部给钉在原地一样。这个怪人对他说的一切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怎么没有脚?刚才他还飞行来着,而且飞得挺好……

  “让我看看。”教官有些害怕地说道。

  这种好奇心并未让阿列克谢感到气愤,也没有让他觉得受了侮辱。恰恰相反,他想彻底地让这位可笑的、活泼的人大吃一惊,于是他用马戏团魔术师般的动作一下子提起了两条裤腿。

  学员用皮革和铝做的假脚站着,站在那里愉快地望着教官、机械师和排队等候飞行的人们。

  那乌莫夫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人激动的心情,明白了他脸上的特殊表情,明白了他乌黑的眼睛里的泪水和那种渴望延长飞行的迫切心情。这位学员令他大吃一惊。那乌莫夫向他奔了过来,猛烈地摇晃着他的手说:

  “亲爱的,怎么会是这样?……你……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多么了不起!”

  现在关键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教官的心被俘虏了。晚上他们见了面,一起制定了训练计划。他们都同意这点:阿列克谢的处境非常艰难,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让他永远停止飞行。虽然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尽快地驾驶歼击机,飞向全国最优秀的军人向往的地方——伏尔加河上的那个著名的城市——但他答应要耐心地、循序渐进地接受全面的训练。他明白,处在他这种情况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9

  密列西耶夫在训练学校学习了五个多月。机场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飞机也安装上了滑行橇。阿列克谢驾机升空的时候,已看不到大地上那明艳的秋色,只能看到黑白两种颜色。关于斯大林格勒城外的德军被击溃、德军第六军被歼灭,鲍里斯被俘的这些消息已经不再谈得沸沸扬扬了。在南方战线上开始了前所未有的,不可阻挡的进攻战。罗特米斯特罗夫将军的坦克兵采取了勇敢的袭击战术,突破了战线,摧毁了敌军的后方阵地。当前线的战斗正激烈地进行着、空战也如火如荼地展开时,却让阿列克谢驾驶小型训练机在空中耐心地飞行,发出“吱吱的响声”,这使他感到难过,甚至比让他日复一日地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走个不停或者用那双肿胀的、疼痛难忍的脚跳玛祖卡舞和狐步舞更难过。

  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发誓要回到空战部队。他为自己确定了目标,并顽强地克服着痛苦、病痛、疲倦和失望,努力为接近目标而奋斗着。有一天按照他的新邮政地址寄来了厚厚的一叠信。这些信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转寄过来的。她在信中问他生活得怎样,成绩怎样,他的梦想实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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