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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这是什么?”阿列克谢想,“是预感吗?还是天赋的猜测才能?母亲说过:‘心是预言家。’是不是挖掘战壕的繁重劳动使姑娘变得明智了,以至于她凭感觉就能猜出他憋在心里的话?”他重新读了一遍信。确实没有,一点预感也没有。可它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她不过是在回答他的问题罢了。她的回答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脱下衣服,放在石头上。他总是在这里,在沙滩旁的这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小河湾里游泳,沙滩的四周是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墙。他解下假脚,慢慢地从石头上滑下去,尽管断腿跟粗沙粒接触的时候使他疼痛难忍,他还是不用四肢爬行。他疼得紧锁眉头,走到湖边,一头扎进冰凉稠密的水里。游离岸边之后,他仰卧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他看到了深不可测的蔚蓝的天空。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彩像忙碌的人群,一朵接着一朵地飘动着,翻卷着。他翻过身,看到了倒映在水里的湖岸,岸边的景色极其逼真地映照在透明而平静的淡蓝色的水面上。黄色的睡莲在一片片浮在水面上的圆叶子中间飘浮着,还有星星点点的洁白的百合。蓦地,他仿佛觉得奥丽雅就坐在那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穿着那件他梦中见到的花色连衣裙,腿搭拉下来。只是她的脚够不着水面。两条截断的双腿摇摆着,就是够不到水面。阿列克谢使劲用拳头在水面上捣了一下,想赶走这种幻觉。不,奥丽雅,你提出的替换法帮不了我的忙。

  5

  南方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报上已经很久没有提到顿河流域的战斗局势了。突然有一天在苏联情报局的战报上提到了顿河左岸的一些哥萨克村庄的名字。这些村庄正处在通往伏尔加河和斯大林格勒的沿路上。那些不了解当地地理情况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名字的意义的。但是阿列克谢是在那里长大的,他知道顿河防线已被突破,战事已经推移到斯大林格勒的城下。

  斯大林格勒!虽然它在战报上还没有提到,但是大家却已经在谈论它了。1942年的秋天,人们提到它时,心里既不安,又难过,好像不是在谈论一个城市,而是在谈论一个面临死亡威胁的亲人。密列西耶夫尤其如此,因为奥丽雅就在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谁知道她将面临怎样的考验!现在他每天都给她写信。但是他那些寄往某个野战邮局的信有什么意义呢?她在慌乱的撤退中,在激战的伏尔加河流域。

  飞行员住的疗养院如同被踩过的蚂蚁窝,变得骚乱不安。所有人们平时喜爱的娱乐活动,比如跳棋、象棋、排球、攻城游戏,具有固定玩法的前线“山羊”①和喜欢刺激的人以前常在湖边树丛中偷偷打得起劲的“二十一点”②,都无人问津了。大家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倒是每天早晨七点钟收音机播放的第一次战报把大家吸引住了,就连最懒的人也要提前一小时起床,跟大伙儿一起收听。倘若播送战报的插话里提到飞行员的战功时,大家就变得情绪沮丧,爱抱怨,爱跟护士找茬,埋怨疗养院的制度不合理,伙食不好,好像疗养院当局故意让他们在这严峻的战时呆在如镜似的湖畔晒太阳,呆在寂静的森林中休养,而不是让他们到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去打仗。最后,这些疗养者宣布,他们休息够了,要求提前回到作战部队去。

  ①一种牌戏。

  ②一种牌戏。

  黄昏时分,空军供给处的委员会到了这里。几位佩戴医务服务肩章的指挥官从灰色的汽车里走了出来。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这位空军界赫赫有名的医生也来了。他手扶椅背,吃力地从前排坐位上走了下来。他很胖,并且身体臃肿,但他对飞行员有一种父亲般的慈爱,所以深受飞行员们的爱戴。吃晚饭的时候宣布了一条消息:委员会将在明天早晨挑选已经痊愈的、不想再疗养的、想尽快奔赴部队的人员。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密列西耶夫就起床了,他来到树林中,却没有进行往日的锻炼,而是在那里徘徊,直到吃早饭。早饭他一口没吃,反而对责怪他不该把早餐剩在盘子里的女服务员蛮横无礼。当斯特鲁契柯夫指责他不该骂那位姑娘时——因为她除了希望他好之外并无它意——阿列克谢就从桌旁跳起来走出了食堂。在走廊里,在挂着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旁正站着济娜。阿列克谢从她身旁走过,她假装没看见他,只是生气地耸了耸肩。但是阿列克谢从她身边走过时,确实没有看见她,姑娘气得差点哭出来,喊住了他。阿列克谢很生气,他回头说了一句:

  “喂,您想说什么?您需要什么?”

  “上尉同志,您为什么……”姑娘小声说,脸红得跟她的古铜色头发似的。

  阿列克谢平静下来,却变得很沮丧。

  “今天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候,”他问声闷气地说,“来,握握手祝福我吧……”

  他瘸得比平时更明显,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委员会设在大厅里。大厅里搬来了各种各样的仪器——肺活量器、测力器、视力表。所有的飞行员都聚集在隔壁的房间里。希望提前走的人,几乎就是全部疗养人员。他们在那里排成一列长队。济诺奇卡把上面写着报到时间的纸条发给大家,就让他们散开了。第一批人被检查完之后,都说检查很松,不苛刻。确实,伏尔加河上大规模的战争正在紧张激烈地展开着,需要一批又一批新生力量,此时委员会又怎能太苛刻呢?阿列克谢坐在过道前一堵设计别致的砖砌围墙上,搭拉着腿,每当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时,他就好像很不在意地问:

  “喂,怎么样?”

  “我就要去作战啦!”出来的人往往是一边走一边扣着纽扣或是系着皮带,高兴地回答道。

  布尔那兹扬是在密列西耶夫之前进去的。他把手杖放在门口,精神抖擞地走了进去,尽量不向两边倾斜,也不让那条短腿看上去更明显。他被滞留了很久。快要结束时,阿列克谢从敞开的窗口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骂人话。随后,布尔那兹扬从门里飞奔出来,他满脸是汗,使劲瞪了一眼阿列克谢,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朝公园走去:

  “一群官僚,后方的老鼠!他们懂得什么航空上的事?这是给他们跳芭蕾舞吗?腿短……还有那些讨厌的灌肠器和注射器!”

  阿列克谢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他还是迈着自信的步伐,高高兴兴、面带微笑地走进了大厅。委员们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肥胖的身躯耸立在正中间。在旁边摞着一叠个人简历的小桌子后面坐着济诺奇卡,娇小迷人,穿着一件浆硬的白大褂,一绺红色的头发从纱巾下面露出来,尤为妩媚。她递给阿列克谢一张简历,并轻轻地和他握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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