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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密列西耶夫看见葛沃兹捷夫震颤了一下,猛然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在绷带下一亮。但他立即忍住了,用颤抖的、竭力变得冷漠的语调说:

  “弄错了吧。隔壁还躺着一位葛沃兹捷夫。”可是他的眼睛贪婪地,充满希望地盯着护士手里举得高高的,像旗子似的三个信封。

  “不,是您的。您瞧呀:葛·米·葛沃兹捷夫中尉收,还有您瞧,四十二号病房。怎么样?”

  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急切地伸出被外,那只手颤抖着,直到中尉用牙齿迫不及待地咬开信封才停下来。说来事情很蹊跷。三个年轻的女朋友——同一所大学同一班级的女学生,用不同的字迹,不同的话语写了内容大致相同的信。她们得知英雄坦克手葛沃兹捷夫在莫斯科养伤,就决定与他建立通信联系。信中写道如果他这个中尉不嫌她们冒昧,那他是否可以给她们写信说说他的生活和健康情况呢?”其中有位姑娘,叫安纽塔的写道:她是否能对他有所帮助,他是否需要好的书籍,如果他需要什么,不要拘束,找她好了。

  中尉一整天都在揣摸这些信,读着地址,研究着笔迹。当然,他是知道这类通信的性质的,他本人也曾经与一位素不相识的,和蔼可亲的妇人通过信。他在别人送他的节日礼品——皮手套的拇指套里发现了一张便条,于是开始了通信。后来他的女通信人寄来一张有滑稽题字的照片,照片上是位中年妇女,她的四个孩子簇拥在她的周围。通信自然而然地就中断了。可是现在是另一回事。使葛沃兹捷夫感到困惑和惊讶的是这些信件突如其来,也不知这些医学院的女大学生从哪儿一下就知道了他的战斗事迹。整个病房都感到莫名其妙,政委尤其如此。可是密列西耶夫同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和护士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政委明白了,这是他干的好事。

  不管事情如何,第二天一早葛沃兹捷夫就向政委要了纸张,自己解开手臂上的绷带就开始回信,一直写到晚上,涂涂改改,又揉成一团,扔掉,再重新给自己不相识的女通信者写回信。

  有两个姑娘的通信自然中止了,唯有体贴的安纽塔开始顶替三个人写信。葛沃兹捷夫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所以现在病房里的人都知道医科三年级上什么功课,生物学是门多么吸引人的科学,有机化学是多么地枯燥乏味;教授的嗓音是多么地动人——他驾驭材料游刃有余,而某某讲师课上得多么没劲;在例行的大学生垦期日劳动日里他们往载物电车里抬了多少木柴,一边学习一边把医院往后撤是多么地麻烦;某个蠢蛋,只知死读书的女学生那么不受众人欢迎,竟还自命不凡。

  葛沃兹捷夫非但开口说话,而且仿佛他的整个身心都舒展活跃了。他的身体也在迅速痊愈着。

  库库什金取掉了夹板。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学习不用拐杖走路,并且能相当挺直地走了。如今他整天整天地在窗台上消磨时光,注视着“自由天地”里发生的事。只有政委和密列西耶夫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是政委急剧衰弱下去。早晨他已经不能做操了。他的体内有一个不祥的黄色透明的肿块愈变愈大。双手很难弯曲,已经不能拿住铅笔和吃饭的汤勺了。

  每天早晨助理护士给他洗脸、擦面,用汤匙喂他。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他这种无力自强的状况压抑着他,使他失控发怒。不过即使这样他也从未灰心丧气。白天他那男低音依然富有朝气地嗡嗡响着,他依然贪婪地读着报纸上的新闻,依然继续学习德语。只不过要给他把书放在斯捷璠·伊万诺维奇专门设计的铁丝架上,那个老兵坐在旁边替他翻页。每天早晨,新报纸还没有送到,政委就急切地向护士打听收音机播送的新闻里战况如何,天气如何,莫斯科有什么消息。他左缠右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答应给他在床前接一个无线广播。

  仿佛他的身体愈来愈虚弱无力,他的精神愈来愈坚强有力。他依旧饶有趣味地阅读无数的来信,并且轮流口授给或是库库什金或是葛沃兹捷夫,让他们代替覆信。有一天密列西耶夫在治疗之后正打瞌睡,就被他那隆隆的男低音惊醒了。

  “官僚?”他愤愤地叫道。铁丝架上放着一张发灰的师团报纸,这是他的一个朋友不顾“禁止外传”的禁令,定期给他寄来的。“在那里防御,简直是饭桶!克拉夫卓夫——是官僚?军中最好的兽医,是官僚?葛里沙,写呀,写呀,马上就写!”

  于是他就向葛沃兹捷夫口授了一个愤慨的报告,呈交军团军事委员会的一个委员,请求制止那帮不配责骂这个勤勉的好人的“记者们”的行为。让护士发出信后,他还把这帮“搬弄是非的家伙”骂了很久,骂个痛快。这些对事业充满热情的话竟出自一个无力在枕头上扭动头的人之口,听后真让人纳闷。

  当天傍晚就出了大事。在静养的时辰,灯还没有开,病房角落的暮色开始越聚越浓。这时候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坐在窗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河堤。河上正在凿冰。几个穿着帆布围裙的婆娘顺着黑洞洞的四方形的冰窟窿,用铁棍把冰敲成狭长的冰块,接着再敲一两下,敲成更细长的冰块,然后抛出钩杆钩住冰块,顺着木板把它从水中拉上来。冰块一排排放着。下面的冰块淡绿而透明,上面的冰块淡黄而易碎。从河边到凿冰点的路上一串串的木橇鱼贯而行。一个头戴风帽、身穿棉袄棉裤,腰间系了一根腰带,别着一把斧头的老头,牵着缰绳把马带到凿冰处。妇女们就用钩杆将冰块往木橇上拖。

  经济务实的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判断她们是从集体农庄来此干活的,不过组织工作很乱,人太多,挤挤操操,互相妨碍。他那精打细算的脑袋里已经拟好了一个计划。他想象着每三人划为一组,每组的人数恰恰能让她们毫不费力地拖拉冰块。他想象着每个小组应有自己的作业区,付给她们的工钱不是笼统分发,而是按每组的冰块数来计酬。那位红扑扑的圆脸女人,他倒想劝她在小组中来个竞赛……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务实的计划里了,以致竟没有及时发现有一匹马走得离凿冰处太近,忽然后腿一滑,落入水中。木橇支撑着,马浮在水面上,可是水流却把它往冰下拖。别着斧头的小老头在一旁不知所措,一会儿拉着木橇的横木,一会拽住马的缰绳。

  “马要淹死啦!”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向整个病房大喊一声。

  政委竭尽全力,脸色痛得发青,用肘支撑着坐起来,胸口顶着窗台,向玻璃窗探出身去。

  “笨货!”他喃喃道,“怎么搞的,他不懂吗?轭带……砍断轭带呀,马自己会爬上来的……唉呀,牲口要完了!”

  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吃力地爬上窗台。马在往下沉,浑浊的浪不时地,哗哗地淹没了它。可是它仍在绝望地挣扎着,跳出水面,开始用前蹄勾住冰块。

  “快砍断轭带呀!”政委扯开嗓子大叫,似乎在河那边的老头能听见他的叫喊。

  “噢,亲爱的,砍轭带呀!斧头在腰上,砍轭带呀,砍呀!”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用手做成话筒,把话传到街上。

  小老头听见了这个仿佛从天轰然而降的劝告。他抽出斧头,三两下砍断了轭带。摆脱轭带的马一纵身跳到冰上,站在冰窟窿旁,重重地抖了一下光溜溜的两肋,然后又像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

  “这是干什么?”这时病房里响起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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